天地逆旅(18)

2025-08-28 评论

  应不悔目不转睛,听得仔细。

  “你说我反复做同一个梦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蜃兽。”我笑了下,“不过转念一想,蜃兽是以梦中受困者为食的生物,我都困在这梦里了,总不会想着吃了自己。”

  应不悔跟着笑了:“嗯。现在呢?”

  “现在……”我有些迷茫,“细细想来,我非人,非妖,也不是甚兽,更不是狐狸。应不悔,你说,我到底该是什么呀?这世间无非妖魔人鬼怪,我莫不然也是鬼吧?”

  “那不能。”应不悔说,“你行走自如,不怕烈阳。”

  “也对。”我道,“那么我是怪?可我没有自己的领地呀。莫非我是魔?可我连执念也没有,我好像哪里都可以去,却也哪里都不想留。”

  “哪里都不想留么?”应不悔问,“如今这座城……”

  “你说到这个。”我接话说,“这城好生古怪,怎么也走不出去。更奇怪的是,我连究竟为何来此也忘记了。如今我与秦三响受困城中,这里又缺粮少食,指不定哪天就会饿毙。”

  应不悔问:“那么,你厌恶这座城么?”

  “厌恶倒还谈不上。”我说,“就是因着受困,心生忧虑罢了。说到底,此城自己也早就废弃,如今城内一片荒芜,连只鸟都看不见。”

  “应不悔,你也已经沉睡千百年,难道不想离开,看看外头变成什么样了么?”

  我心下倏忽一动,看着他的眼睛:“若我和秦三响能成功找到出路,你要不要一起走?”

  “一起离开。”应不悔咀嚼着这几个字,含笑道。

  “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话题渐渐跑偏了,却没有谁去矫枉。真奇怪,我分明同他第一天相识,怎么就会如此投机?

  时间一点点流逝,应不悔的鬼魂也变得清晰了些。他原本半透明的灵体,现在更加凝实了,但依旧无法触碰。后半夜时我们聊到了瞻州,他撑着膝问我:“瞻州只许婆罗信众进入么?”

  “倒也不是。”我说,“我也曾去过,瞻州要的是有缘人。”

  所谓“缘”,实在难以捉摸。我这些年走了不少地儿,也就悟出一个“玄”字,若是瞻州城门口的戍守僧瞧着满意,自可畅行无阻、入州安身;反则劝之阻之,说是其心不诚。

  “可是人心隔肚皮,诚与不诚,又怎么能轻易勘破?”我说,“我去瞻州那一回,戍守僧围着我转了三圈,夸我气度温文,有普渡众生之相。”

  应不悔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遭:“他便放你进去了?”

  “这只是第一眼,”我说,“他说我有佛缘,要验我的身。”

  所谓验身,就是褪去衣袍、查看伤疤。我彼时接了活儿,报酬丰厚,不得不入瞻州城中,因而虽心有不满,却还是跟他去了。

  “不巧的是,那次我刚死过一遭,身上伤没长好。”

  “戍守僧面色就变了,说我体肤有缺、不可侍奉,纵使众生无贵贱、婆罗佑众生,我也当卸下杀业,切莫久执迷,回头方是岸。”

  我就这么被放进去,给了块最下等的牌子,允我在婆罗少数地方行走。说着说着我换了个坐姿,屈起一条腿,准备继续讲下去。

  应不悔却打断我:“伤在何处?”

  “不记得了。”我道,“我生来无痛觉,伤也都好得很快。”

  应不悔问:“你果真从来没痛过?”

  我的“没”字已经涌到嘴边,正要回答时,倏忽想起梦里引公自焚时,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攥揉一般。

  那种感受前所未有,有些难捱。

  我因此犹豫了,沉默片刻,终于将话题引回正途:“若再入此梦,我想去庙里看看。”

  应不悔当即道:“好。”

  他说完,竟直接催着我入眠,像是迫不及待要与我再度共入梦中了。我想着他方才所言,问:“可你不是说,入人梦境算是逾界,你会因此而伤么?”

  “不请自来才是逾越。”应不悔道,“你主动邀我进去,不就好了?”

  理是这么个理,话听着却有点奇怪。

  应不悔向我伸手,我没防备,眼睁睁看着他手攥住我的——这鬼魂分明应当无实体,但此刻,我竟当真产生了被触碰感。

  “尾衔。”应不悔唤着我的名,五指覆在我手腕处,压得皮肉微微下陷。

  “小恩公,允我进去吧?”

  他手上用了点劲儿,催促得又急……可这话叫我怎么答才好!

  我挣脱不得,应不悔却还在靠近。

  “尾衔。”他的嘴一张一合,几乎贴着我。

  “困了对不对?你想入梦,想带我入梦。”他的声音像是浸过雪,分明是凉的,却带着点湿漉。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在浸染我,透着雪的寒,还有那种潮湿的蛊惑。

  “是你要我……尾衔,你得自己亲口说。”

 

 

第14章 僭越

  我同应不悔挨得太近了。

  他还在得寸进尺,一边向前迫近,一边握住我手腕,叫我挣脱不得。他的眼眸就在半寸外,其中倒映着我与赤红的火。他大概在笑,眼睛微微眯起来,嘴唇也嗫嚅着,似乎还在说。

  “是你要我……”

  不对!

  我神智将失时,倏忽瞥见抹金色,自应不悔眼底渐渐浮涌——那是什么?

  我猛地发力站起来,应不悔似是没预料,只蜷了蜷空无一物的掌心。这会儿换我居高临下了,我立在这男鬼跟前,挡住照映他的焰色。

  应不悔眼底的金光也消失了。

  我不晓得自己此刻的神情究竟如何,想来应当是冷肃的。因而应不悔也改了姿势,仰面瞧着我,他白发散落,唇边仍残留一点弧度。

  我冷声问:“你眼里为何会有金色?”

  “什么金色,”应不悔随意道,“许是映射的火光吧。”

  撒谎。

  一见他这副散漫样,我就立刻做出了判断。可应不悔单臂反撑,只气定神闲地看着我,分明没打算实话实说。

  “骗来骗去没意思。”我说,“既如此,你也不必再入我的梦了。”

  话至此,他面上神情终于皲裂,坐直身子道:“不行,乱梦易使神智迷乱,乃至身陨其中。”

  “区区梦而已,”我观察他神色,“死就死了,大不了多来几次。”

  应不悔蹭地站直了,他起身的速度很快,我压根儿来不及压制。这鬼顿时又高我一头,我们背着火堆,幽微的光线里看不清彼此,因而比起对视,触碰成为一种更加鲜明的情绪感知方式。应不悔再度攥紧我的手,他握得很用力,我怀疑已经没入了肉。

  我分神低头一瞥,似乎还没有,不过确实凹陷下去了,我的腕骨被隐约挤压出他指节的轮廓。

  “你不想我死。”我问,“我的梦,你这么在意做什么?让我猜猜看,该不会我的死……”

  指节摁压的力气又大了点。

  “同你这只鬼的存续息息相关吧?”

  这话说完,我手上所承力道随即一松。应不悔沉默须臾,轻声道:“小恩公,可怜可怜我。”

  “这算认错么?”我说,“诚心点。”

  应不悔低下头,他的声音擦着我,从我的耳廓往里钻,竟像真的服了软。他攥着我的手彻底放开了,只剩食指指腹还搭在我腕骨上。

  “想要我怎么做?”

  我就着姿势一翻手,将他往后推了一把,应不悔顺势而倒,重新跌坐回破床上。看他这副模样,我忽然就起了点恶劣的心思。

  “求我。”我说,“想入梦的是你,僭越的也是你。今我为主,你为客。”

  “应不悔,求我。”

  应不悔没答话。我与他之间的高低又颠了个儿,他完全落在我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可我确信他的眼睛全然盯在我身上,目光浓烈得如有实质,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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