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觉他是在观察我,又或者是在探究,总之他对我表现出极其浓厚的兴趣,似乎想要从我身上剜下肉,再喝我的血,拆掉我的骨头。
这可不太妙。
我抬起脚,跺在他胸口,将他压得不得不仰倒,却又一把攥住我的脚踝,带得我险些没站住,于是拔刀猛地插在他腰侧,借刃稳定了身形。
我足下用力,碾了碾他胸膛。火光照亮了半边脸,我与他俱被阴阳线分割。
“不愿意?”我问,“怎么换了你就不愿意,刚才不是还想叫我亲口说么?”
应不悔的白发全散了,披落他满头满身。他眼里方才的狂热被打破,似乎产生了一瞬茫怔,瞳孔微微放大了。但很快,散掉的神智又重新凝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我,咬着我。
我被这目光击中了,他肖似我的眼,露出我不曾有过的神色,却是被我自己逼迫的——这想法才刚冒出头,就激得我头皮发麻。
打住!
我在想什么?应不悔又不是我,说到底,他只是个借形的男鬼罢了。
“尾衔。”
应不悔的眼神却更稠了,他喉结上下滚动,呼出一口气。
“求你……”
两个字如同落石,激起我心中骇浪惊涛,叫我难以自抑,又害我面上的平静险些分崩离析。应不悔却像直接勘破了这层摇摇欲坠的伪装,他手上倏忽用力,将我脚踝向下一拽,害我向他栽倒下去。
我和这男鬼的身体就此彻底重叠。
他应是飞速消融掉实体,我落在他身上,像是坠入一团云,一汪泉,被密不透风地裹挟住,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在这种无助里心神混沌,眼前很快变得模糊,只觉自己缓缓向下坠去……
我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雪原上的山坡。
依旧是春澜来找我,招呼我一同去法会,接着应不悔出现,将她弄晕后暂时放在树下。他为春澜披好衣裳后起身看我,我俩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几息后,他先开了口。
“愣着做什么?”应不悔说,“快些,庙在山上,还有好长一段路。”
我呵出口热气,故意问:“就这么走着去?”
“噢,”应不悔笑了下,“小恩公,忘记你短胳膊短腿了。”
“这次变成白狐狸吧。”我不和这男鬼一般见识,“变成赤狐,总有种在骑秦三响的错觉。”
秦三响个头也不小,可到底瘸了一条腿,我平素也注意着,就连重物也没让它驮过。
“怎么,”应不悔冷冷道,“不舍得骑它,却舍得骑我。”
“上回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我实话实说,“秦三响身有残疾,看见它那张狐脸,我良心不安。”
应不悔得了这么个答案,不再继续呛声,瞧着心情好了点。无需我催促,他很快化做一只长毛雪狐,一口叼了我甩到背上,就往庙门去。
我埋在柔软细密的狐毛里,发顶拂过雪原的风。周遭的一切都在后退,钟声震荡的村落,荒腔走板的奏乐,还有朦朦胧胧的乡音,黄底红字的绢布。
我心中一松,旋即一空。
我在这霎那混淆了今与昔,恍惚间回到儿时离乡那一天。我已经忘记走时究竟难过不难过,只记得没有人送行,也渐渐没有了屋舍。我向白茫茫的雪原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自己。
风淆乱了我的眼,雪絮缀满身,我像是白了头。我从此远离族亲、庇佑与规训,世人称之为放逐,我倒视之为解脱。
“应不悔,”我听见自己说,“跑起来,带我走吧。”
耳畔的风声更大了。
很快,我们就将昨日今朝统统抛在脑后,在山上某处停下脚。应不悔换回人形,却是青年样貌。他牵着我的手入庙门,像是兄长和幼弟。
我忍了片刻,在跨过门槛时终于忍不住:“你怎么不继续当小孩了?”
“万一庙里还藏着人呢?”应不悔理所当然道,“短胳膊短腿儿,谁也打不过,别到时候被捆成粽子,又丢回法坛去。”
我沉默片刻,问:“这种事情,梦里之前不会发生过吧?”
“之前又没有我。”应不悔俯下身,悠闲道,“小恩公,猜猜看啊。”
我算是明白了,此鬼心胸狭隘,忒爱记仇。因着刚刚求来求去那一通,他这会儿肯定憋了坏水。
“反正这回有你了,”我说,“废话少说,赶紧进去。”
刚走到正殿,我就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继而被惊得难以落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遍地都是蛇尸。粗粗看去便有上百条,花色各异,相互缠绞,几乎尽是鳞落肉烂、骨节脱散,蛇信无力地吐在外头,每一条都浸在血泊中,叫人触目惊心。
何至于斯。
我不忍细看,正想闭目缓一缓,就听应不悔道:“地上有血纹。”
我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这正殿内石板果真有蹊跷。蛇血涓涓,汇入低凹处,竟相互融通成阵符,呈连拢之态,直指殿中央盖住的神像。数九寒天,血已经彻底凝固,其色深褚,瞧着颇为不详。
我问:“这是什么?”
“血祭场。”应不悔冷声道,“整个正殿都已经成为祭坛,同那乡里的法坛遥相呼应。”
难怪,这血阵并非用于供奉神公,所以神像虽在正中,却不似众星拱月,反倒更像是八方围剿,来封印或镇压此神。
可是为什么?
神公不灵验,其供奉自会削减,信众自会流损。这种类似的野神我也曾听闻过,大多不过信众凋零、庙宇荒芜,何至于集祭坛法坛之力围剿,非得将此神逼向绝路?
“应不悔。”我说,“掀开帷布,我想看看祂。”
他闻言,竟然直接抱我到了供台前,又伸手一扯——
露出了密密匝匝的石鳞。
此像怪诞,竟真是半人半兽,其作为人的一半面容模糊,凿痕泛白,分明是刚刚被人砸过。可作为兽的一半却很完整。敞袖宽衫里探出一节盘绕的蟒身,却偏又生着一道狭长的竖鬃。像约有三人高,我站在供桌上,艰难地仰头。
随着视线上移,那蟒鳞竟覆了一层长毛,再往上看,才发现这处大概位于其颈部。而上为蛇首,却偏又在额角处突出小块,形似鹿角,角下再生一耳。顺着那只圆钝的耳朵往面上延伸,赫然是一只金色竖瞳。
我呼吸骤然凝滞,心脏重重一跳。
这竖瞳,这竖瞳……
这竖瞳冷戾地注目远方,精巧宛若活物。但此刻比起恐惧,我更觉得熟稔——一种难以言喻的既视感充盈全身,一个念头在我心中腾升,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只眼睛。
我痴痴盯着金瞳,被思而不得、云山罩雾般的思绪阻隔住,像是明知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我却始终窥不见,握不得。
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正殿里不知何时灌入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夹杂其中,我被风吹得快要站不稳,无数细而远的声音缠绕我,似乎是一首断续的童谣。我听不清那些模糊的语调,只觉好吵、好吵!
“尾衔。”
“应不悔。”我捂着头,才发觉额角竟然已经渗出汗,牙齿也在咯咯,只好偏头勉强道,“你先别,先别说……”
我的话在此戛然而止。
应不悔就站在我身侧,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注视我,可他的嘴分明是闭上的,没有开口。
正当此时,那属于“我”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尾衔,抬头。”
我猝然仰首,身前依旧是那樽神像。金色竖瞳此前分明是远望的,这会儿却缓缓挪移向下,一寸寸、一寸寸。
直至彻底对上我。
第15章 野神
那竖瞳中的裂隙,竟还缩了缩。
我心神震荡,不知怎的,此刻本应心生恐惧,却生生从这番对视里,觉出一种莫名的熟稔,因而非但不怕,反倒有种更加鲜明的探究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