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还有心情笑,用青年的体型拍拍我肩,又将下颌放到我头顶。
“尾衔,你当然该逃。”他喃喃道,“你方才说信我一半,一半就足够了。”
语罢,他七窍流血的身体猛地用力,将我死死揽入怀中。我挣脱不得,眼见着箭镞没入应不悔,万籁喧嚣却在这怀抱里被隔开,我坠入他的胸膛,和火堆边那晚如出一辙。
不要!
我竭尽全力想抱住他,可是没有用,双手抓过去,指缝间却只穿行过寒风。
这回,他没能再与我一同出梦。
我最终连这点风也没留下。
叫人怎么能甘心。
我被迫睁眼坐起时,静海阁也好、追兵也罢,都尽数消泯掉。窗外满是夜风残雪,没了应不悔,又剩下我一个。
我被剧烈的不安侵蚀着,分毫犹豫也无,只想立刻回梦中。闭眼睡不着,我就用东西砸破自己脑袋,失血过多后我晕过去,可直至再醒来,我都没有做梦。
秦三响把屋内尖锐的东西都收走,不许我再伤自己了。
我被关了两日,期间昏昏沉沉睡过一次,没能入梦中。
第三日。
第四日。
第五日。
我都没能再做任何一个梦。
我失去了梦境,就失去了应不悔。这短暂的重逢不如没有,我只为它欣悦了片刻,便要陷入更加灰败的怅惘。这几个日夜里,我反复想着应不悔、梦境和卷轴,又不停在手心划着痕迹——那些我自竹简上摸到的痕迹。
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还算不算是某个字符,秦三响踹掉破窗进屋时,我已经将自己掌心挠出了血。
“尾衔!”秦三响饿得皮包骨头,恨声道,“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莫不是被鬼上身了吧?”
鬼。
若那男鬼真肯上我的身就好了。
我因着这一个字,终于愿意抬起眼。秦三响便过来咬住我领口,扯着我往外走。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随我走!”
我被生生拽出门,才发觉城中昏暝,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秦三响拽着我行在黑暗里,我的发被风淆乱了,又被细密的雪粒扑了满身,睁不开眼,也没有力气再看向前路。
秦三响挡在我身前,后面索性想半拖半托,直至将我带入什么地方,才气喘吁吁地说:“呐,终于到了。”
我抹掉睫毛上的雪,缓缓抬起眼——
长明灯幽暗地快要熄灭,只残余一点微光,我借着这点微光,只能隐约看见断首的轮廓。
狐狸竟将我带回到佛堂中。
持目佛佛像残破,供桌也胡乱翻在旁侧,我面无表情地扫过去,耳边万籁俱寂,佛堂死寂如坟场。
我最终将视线落回秦三响身上,问:“为什么?”
第18章 难逃
“你要不,拜一拜吧?”
秦三响缩回供堂门槛外,继续道:“这佛脑袋还在的时候,其实挺像那么一回事……”
“哎哟,虽然我是不信婆罗这些家伙,可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那秃驴些再能装,好歹是真能驱鬼斩妖的。你试试吧尾衔,万一真有效呢?”
狐狸望着我,几乎是在祈求了。
“好不好?”
我其实理解它这种心境,晓得如今已经无处可去,我与它俱没了法子,出城无路,入梦也无门,秦三响病急乱投医,将我带回到佛堂,已经是它能做的所有事。世人若走投无路,总会想着求助神佛。
我仰面看着断首的佛像,供堂里很暗,我瞧不清断口,只能隐约看见它竖翻的手,黑暗吞没它大半身子,叫它愈发神秘可怖。恍惚间,我像是又回到朦胧的岁月,看见小龛里供着的塑像,和族人跪倒后连串挨着的脑袋,我那时不懂,问爹娘为什么要拜。
爹娘说,它会救我们的。
它会救我们么?
不久之后,我就从自己的死亡里得到了答案,知道求佛求不来生,多年里我一直笃信,从未动摇过。但今日,稍稍有所不同了。
我对着秦三响,点了点头。
“我试试,”我说,“小狐狸,你若是怕,就去外头等我吧。”
秦三响总算呼出一口气,揉着耳朵应声道:“你好之后就叫我!”
狐狸忙不迭跑掉了,待最后一点窸窣声也消失后,我收回目光,重新转向那樽佛。我没有跪下去,反倒撑膝站起来了,我绕过供台,朝佛像走去,行动间踩着什么东西,我蹲身摸去,捡起一截断骨。
正好能用。
我将那截断骨攥在掌心,踩着满地遗骸,抵达持目佛旁。
佛居高临下、端庄依旧,我却不再抬眼看它,我摸到铜铸的底座,敲了敲。
里头是空的。
随即,我高举断骨,狠狠砸了下去!
“嗡——!”
霎那红铜凹陷,震声满供堂,我的动作没有停,震响一波推一波,整个佛堂都似乎颤动起来,我却丝毫没放慢,我每砸一下,就要在心底说一句。
还给我。
还、给、我!
求也好拜也罢,说到底都是将命运双手奉上!可我为何要卑躬屈膝、又为何要寄希望于虚无?梦中杀我的总和婆罗有关,今日我又来求岂非可笑?神公也好应不悔也罢,或许都是因为此佛此城,才再无音讯杳无行踪。
还有被困城中的秦三响与我。
求佛若不得生,那么杀佛呢?
我一下比一下砸得更用力,供堂内杂响嘈切,铜碎共骨屑一起迸溅,脸上应当已经被割出不少小口,我舔舔嘴唇,尝到了腥咸。
我还活着,我就该继续。
我的动作没有停,声波太乱了,淆得我耳中尽是嗡鸣,竟还隐约听见了“沙沙”声——我在听见的霎那四处寻觅,不出意料地毫无所获。是以响声不过歇了片刻,又撞散了回荡的余音。
沙沙,沙沙。
沙沙声间或响着,我脑中充血,无暇再分心,索性彻底将它当做了幻觉,当做这佛像坍塌前的挣扎。手骨断掉了,我就把掌心的骨碴拔出来,换一根新的。
血淋淋漓漓地淌,滴到佛像和脚下的白骨上。我从不知自己竟有这样的力气,这样的脾气,我的心像是崩裂了、又被搅碎了,索性抛了弃了不要了,可是余韵还在、被攥住被切割的伤痛尚且清晰,所以我要做点什么,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再蹲身换骨头时,佛像几乎丧失人形了。
可我依旧不打算停止,我要它彻底成为一堆破铜,那样我是不是就能再入梦?
血糊得我快要睁不开眼,我伸手抹一把脸,倏忽止住动作。
……墙壁似乎在鼓动。
与其说是鼓动,倒不如说是在收缩,乃至痉|挛颤动。我深吸一口气后睁开眼,面前的动静却愈演愈烈。长明灯的烛焰堪堪只余一线,幽微地映着墙面,有什么东西水光一般映折,旋即整个供堂跟着颤动,横梁难堪此力,断裂后轰然倒塌!
这究竟是什么?
我须得扒着废墟,才能勉强站稳当,周遭沙沙声更密,墙壁的鼓动也更鲜明,我在混沌中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继而悚然意识到——
这佛堂,是不是要活了?
莫非它原本就是活物吗!
沙沙声未尽,窸窣声又起,佛堂内咯吱咯吱响不停,废铜被压得变了型,似乎有什么东西快从里面拱出来,墙壁的蠕动也在继续。我该不会、该不会……正在它的体内吧?
我猛地拔腿,要朝外跑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诸多谜团尚未解,谁晓得这佛吃了我,会将我变作什么东西?异化也好炼化也罢,若是记忆再损忘却一切,那么如今种种,又靠谁来寻觅!
正当转身时,最后一缕长明灯遽然熄灭,堂内霎时陷入幽暗中。我借着院内最后一缕月翳,拼尽全力往外逃。我的力气几乎耗尽了,就连呼吸也变作了急喘,扑出庙门时我险些跌倒,朦朦胧胧扫过一眼。
太好了,秦三响已经不在这里。
可是下一瞬,我呼吸骤止、脊背发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