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竖起来了。
不,不止是街巷节节上攀,周遭荒芜的屋舍也在紧缩。覆雪的断墙塌下去,白雪下面却涌出更浓更暗的颜色。目所及处整座弃城都在扭曲,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沙沙声也灌满了我的耳道,似乎只剩下夜空还未异变。
但就在仰首间,无尽的阴影吞噬掉弯月,叫最后的清辉也照不到我。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竖瞳。
它以倾压之势迫近我,我在这瞬间懵了神,随即被某种冰湿的东西触碰到,继而一股力量掀翻我,叫我失重跌倒在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
这并非我的冷汗,而是蛇信舔舐后的痕迹。
“尾衔。”
我心神剧震,久违地再度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者说,应不悔的声音。
它自巨大的蛇首中发出,几乎回荡在整片天地间,那双非人的金瞳紧缩,蛇信贴着我的腰擦过,将我整个卷了起来。
“跑什么?”祂说,“尾衔,回来了。”
第19章 身缚身
“回来了, ”我几乎要失语了,“回,你回……应不悔, 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我没法描述此刻的心境, 惊惧攀至顶峰又跌落, 不知自己是该喜悦该庆幸还是该愤怒。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淌,可唇齿都在打颤, 我咬不住声音, 也辨不清汗泪,只觉得一切都是腥咸的,整个人骤然脱了力,脑子里的弦崩断,就只剩下满腔荒诞, 一身倦骨。
“不是我。”祂喉中传出柔软的声音, “尾衔, 回来的是你。”
我垂着眼, 没工夫再去细想这句话,恨意后知后觉, 已经漫涌到心脏,随着跳动迸到我的骨血中。
“应不悔,”我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你。”
“好。”祂竟然十分干脆利落,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回到身体里。你还这样小, 要怎么才能杀掉我?”
我只觉有一股气在胸膛中冲撞,急火攻心中,下意识又咬在祂信子上, 生生扯掉了一块肉。
我这回收得很快,呸掉嘴里的碎屑后,又朝祂仰起头:“在梦里不是给我灌迷药吗?怎么,现在没这能耐了?”
“那不是迷药。”应不悔说,“是生息。”
“你好久没吃东西,倒是没有忘记要喂秦三响。”祂继续道,“若不管一管,指不定又得从头再来一遭……你如今总算回来了,不必再哺给。”
我这时终于冷静了一点,想问我回的究竟是哪里,为什么要说又从头来一遭。应不悔身上满是迷雾,还将我瞒在鼓里,耍得团团转。可我没时间细问了,祂巨口一张,竟直接用长信将我卷入口中。
热。
好热。
蛇口闭阖的霎那,就再不见一丝光亮,却也没有有想象中腥黏,我像是浸泡在一汪热泉里,周遭万籁俱寂。
这可怖的地方没有尖齿或血腥,也不显逼仄,比起蛇口,祂更像是某处未名地,如同我曾在梦中抵达过的、纯粹黑暗的空间。
但,平静只维系了几息。
很快,泉中有什么东西自四面八方涌向我、触碰我,破开我的皮肉,钻入我的血液,这种感觉太过可怖——虽然一点都不痛,却像是想要全然侵占我、浸染我,而我浑身发软,连指头都再使不上一丝劲,只能被迫全然承接,又鲜明地感知。
十指被拉得舒展,指缝间细细淌过了小股小股的热流。
手腕、足踝和尾椎处被撑得饱满,热液淆入了我的血,叫我的身体以这几处为起点,变得暖意融融,有什么东西随之膨起来。
我头晕目眩。
热流撑圆了我的经络,叫似有无数条细密的藤或软韧的蛇,顺着我的血液缓慢游走,经过的地方都好烫,我浑身上下一定红透了。
怎么会这么烫。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企图维系最后的清明,可是没有用,唇齿也被撬开,有什么东西抵进来,搅动我的舌,害我连嘴都闭不上了。
“尾衔……”
应不悔的声音,像是直接在我四肢百骸中响起。
“很快就能想起来。”
我不明白祂究竟在对我做什么,只晓得事态完全失控,而我根本挣不脱,被浸染被啃蚀,被湿淋淋地包裹着。
或许我该恐惧的,可恐惧只在缠绕伊始,又轻又淡地滑过去,接着是稠密的、战栗着的渴求。
这种渴求因何而起?
我说不出来,但心牵引着我听从,又让我哆哆嗦嗦地放松,我的每一寸都像在被侵|入,被涤荡,被更替。
饱|胀渐渐变作了酸,涩劲儿在心脏与丹田两处同时炸开来,我被抵住齿关,就只好从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调的呜咽,也脑袋一阵阵晕眩,我实在承受不住,蜷缩起来了。
我究竟在经历什么。
我不知道!包裹我的一切都在浸透我、扰乱我,眼角似乎渗出了泪,又或许那只是热流,贴紧我一寸寸滑|动,我的筋骨已经软透了,好似陷入了某种谵妄。
“应不悔。”我听见自己气若游丝,“你究竟在做什么?”
“很快就好了。”声音又从我身躯里传出,有一股热流拧起来,也轻轻蹭过我的眼梢和唇角,小心翼翼控制着力度。
“尾衔,不会再失去你了……”
这是我神智涣散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再睁眼时,周遭已是无垠雪原。
我霎那恍惚,以为自己又入了引公所在的梦,可等了半晌,也不见春澜来,我向山坡下眺望,才发觉目所及处并无民乡,只有零星几个拱起的雪包。我定睛一瞧,发现边缘隐约露出泥草,似是茅屋。
原来,山坳里只这一处小小的聚落。难道说,我又到了某个新梦中?
正当思索时,雪原中传来簌簌轻响,我回身去看,便见一抹赤色压实了积雪,飞速朝我蹿来了。
“秦三响?”我有些诧异,“你怎么……”
“山君,”它道,“真稀奇,竟然能在外头见到你。”
我和秦三响认识十多年,从未见它如此恭敬有礼过,更别提以“君”相称了——我出身平凡并非权贵,印象中,惟有遥远的瞻州才会有名中带“君”的天潢贵胄。
我满腹疑虑,打算仔细问一问,可张开嘴后,惊觉另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也正从口中发出。
“嗯。”
我这才发现,我的声量这样小,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难道此刻,我是上了谁的身吗?
“还是这么寡言少语啊。”那头秦三响打过招呼,拉长前爪朝后坐,伸了个懒腰,“遣魂什么也没同你讲过?还是山君觉得没意思?”
“祂入秋时候才下山。”我听见自己说,“算算日子,今天该回来了。”
话落,雪原里冒出个黑点,起初小如碎星,继而慢慢靠近了,却也只能勉强看见银发卷曲的脑袋顶——小孩大半身都被雪埋了,压根儿瞧不清长相。他渉雪而来,好似曳于茫茫白海的蜉蝣。
“就这么干等着啊?”秦三响惊道,“不去帮一把?”
“我与祂如今俱是人身。”身体瞧着那孩子,轻声道,“何况,祂已经爬上来了。”
说话时小孩正低头,安静地拍掉膝上团结的雪块。他挨得这样近,就连泛红的鼻尖都若隐若现。我才注意到他身上衣裳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简陋,却同应不悔的衣袍很像。
我霎时有了种猜测。我大概是陷入了应不悔的梦,或者他身前的回忆中。
可随即,男孩抬起眼后,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眼前这孩子不过五六岁,唇红齿白、肤如冰雪,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我的脸。
眼前的“尾衔”如此年幼,却又格外沉静,分毫不似稚童。他轻飘飘扫过我这具身体,视线最终落在秦三响身上。
“祝祭有两只山稚,”“尾衔”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在西山丰江边,留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