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我这般在意他忧虑他恨他伤他救他想见他讨厌他——怎就偏偏舍不得!
我快被无数念头搅碎了。浑身所有血都往脑子里冲,我死死盯着眼前破掉的手指,恨不得张嘴咬上去亲口尝一尝,我想到方才喂给“尾衔”的生息血,想到咬破神公蛇信后灌入我喉中的水液,想到我被神公吞噬后,应不悔近得像是响在我的骨血里。
“那不是迷药,是生息。”
生息。
应不悔指尖的血往外渗,彻底浸透了我的眼,我的五感都被这种浓稠的色泽包裹住,它自舌尖齿缝汇入我,我的血交融他的血,身体怎么连丝毫抗拒都没有?
原是属于他的一切,天然就该属于我。
我在这念头诞生的霎那被击中,太荒诞、太离奇,太诡谲太超过!可偏偏又最合理,将光怪陆离的全部都联系在一起。
“尾衔。”
我下意识抬起眼,目光有些痴了。也因着这一眼,我后知后觉地发现。
幼年应不悔,已经坐在我对面——我从他的身上,回到了自己小小的身体里。
“不是说好,要试着区分你和我吗?”
应不悔与我的手挨在一处,血顺着掌纹在渗透,从他流向我,我的掌心被濡湿了,眼眶也隐隐泛起潮。
“我们的感官连在一起,可记忆是记忆,经历是经历。你在丹目家里的时候我不在,我倾听祭愿的时候你不在。因此哪怕能够通过回忆听到、看到、想起来,终究还是会有一点点不一样,对不对?”
应不悔的眼睛看着我,一圆一竖、一黑一金,两只眼瞳里都倒映着我,叫我能够看清自己的淡色琉璃目。我与他的俱是银色长卷发,可在扎束方式上也稍梢不一样。
“你是我,又已经不是我。”应不悔缓声说,“你有了自己的名字。从今往后,你都是‘尾衔’了。”
我听见自己说。
“那么虺,你我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呢?”
应不悔想了想,认真道:“我哺予你,你牵引我。”
“尾衔”似乎笑了,脆生生问:“虺,就这样让我长久在人间,决定啦?”
“决定了。”
“那么每次都要间隔许久才能再见我。”“尾衔”想了想,“我的名字是‘尾衔’,也给你取一个人的名字吧?叫什么好呢……”
“不着急。”应不悔也弯起了唇,“等你我懂得更多一些,再决定吧。”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是应不悔长在尘世的根系。
又是应不悔种回人间的种子。
我属于祂祂属于我,缠缠又绕绕,似衔尾之蛇。
霎那天倾泻地翻卷、山崩塌雪倒灌!茅屋倾塌霜雪袭我如江流,无数无数人,万千万千魂,问我冷不冷饿不饿,要我听一听看一看,求我发发善显显灵,斥我迷心智祸世人,要我速速降速速亡,敬我身塑我形建我庙供我牲、疑我心砸我像拆我骨镇我魂——乱乱乱这么乱!
我的脑袋快要炸开来,万千声音都在拉扯我,几乎将我撕扯成碎片,我的口鼻似乎溢出血,我的喉咙里却像塞了石,怎么一点动静都发不出?
我的手脚胡乱往前抓,一把攥住了应不悔,这瞬间稚童的手腕在膨胀,有什么东西迅速缠绕我,我被卷起来又举高,终于能够看清眼前蛇……不,这根本不是蛇!
这世间哪里有蛇生耳又长角,颈覆白毛赤青鳞片相纠缠,祂甚至还生着两只爪,如今长信将我卷入口,稚童的声音再响彻。
“地崩山摧丰江毁,是天厄。”应不悔说,“若再不出手,山下那些人就该死绝了。尾衔,我来解决。你顺便回身体里,睡一觉吧。”
熟悉的热流又包裹我,生息自无数缝隙填充我,我的焦躁恐惧怅惘不安被抚平,原来相融相连的血脉能够这样拯救我。
我浑身的劲儿都被抽净了,就连抬手的力气都丧失,临到浑浑噩噩中被人托着脑袋坐起来,我才又看见应不悔。
少年人坐在我旁边,瞧着不过十四五岁,银发扫在我脖颈间,他手上托着碗东西,面色净白如雪。
周遭的一切又明晰,这回我又到了哪里?我茫茫然抬眼扫过一圈,就被应不悔掰住下巴仰起脸。
“你能耐不小。”应不悔冷着脸,说,“胆敢背着我引地疫上身,仗着自己不会死,就这样耗损生息么?”
“可是,你肯定会帮我呀。”
同属于少年的音色从我喉咙里发出,我感受自己蹭过他掌心,又眼见应不悔收回手、自己却借势伸手拿过碗,一口饮尽了。
生息漫流入肢骸,“我”翻身坐起,一把抱住了应不悔的腰。
应不悔伸手来推:“松手!”
“好久没有回来了。”“尾衔”软着嗓子,“虺,你难道不想我?”
我有些惊诧,不想前世自己竟然还有如此活泼的时候,上段回忆里的稚童还不怎么像稚童,此处回忆里的少年已经恰如尘世少年人了。
“你还有脸问?”应不悔哼一声,“入冬那会儿就该返山,我都把鹿腊好了,狐狸去找你,你怎么说的?”
“我不是想多留几天,再给你带点东西嘛。”“尾衔”说,“入冬之后,姬元设腊宴,好多好多菜肴!虺,你不觉得人比咱们会吃得多?狐狸整日夸赞野稚多美味,其实生啃也就一般般。”
“尾衔”没有半分愧疚,蹭着应不悔的腰:“你不是也馋了么?要不你腊那头鹿做什么?你想吃,等净化掉这场地疫,我跟姬元他爹讲一讲,把腊宴上的菜肴都给你祭一份……哦不,三份!”
“你的,我的,狐狸的——话说狐狸能吃人食么?”
少年应不悔似是忍无可忍,将“尾衔”拽出了屋,带到一处静水边。水悬风止,俯眼看去,清晰倒映出他与“我”,叫我不禁愣了神。
我与应不悔的依旧很像,同样熟悉的银发、同样颀长的身形,可他面上白净,我的脖颈额角,却都已经爬满赤红斑。
“你就非得全移到自己身上?”应不悔咬牙切齿道,“地疫的凶险不亚于天厄,上回镇压天厄后原身都有所损,人的身体才能容纳多少生息?”
“可是益原城内好多人都生了病,”“尾衔”说,“染地疫者,一日高热,两日溃烂,最多三天就会死。他们几乎都认识我,我没法儿放任不管。”
“人和我们不一样,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法再活过来。人得地疫会很痛,死后家人会难过。”“尾衔”话锋一转,“再说了……你分明能感知到我,我彼时可没感觉你生气了。”
“那是因为我没亲眼看见你。”应不悔强调说,“我现在生气了,就该及时阻止你。”
“噢——”
“尾衔”拖长声音,捧着应不悔的脸看了又看。
“你后悔了,是在担心我吗?”
应不悔打掉“我”的手,冷冷道:“我才不后悔。”
他分明是被说中了,却还要梗着脖子回屋。从前破旧的茅屋换了梁木,檐角也飞翘。“尾衔”自怀中摸出什么东西,就大步追上去。
“别生气了。”我眼见手臂搭上应不悔的肩,俩人又紧紧挨到了一处。
铃铎声随即响起,清泠泠,脆生生,引得应不悔垂眸来瞧看,一时忘记再推人。
“尾衔”就将一只小小的铁马举到他跟前,笑道:“呐,说了会给你带东西。”
“你把它挂到屋檐下,要是想念我,就听风吹铃铎响。”
我与应不悔的肩膀碰到一处,“尾衔”还在笑,笑声里满是少年意气,丝毫没有被地疫缠身的虚弱。
“我在益原城的住所里,也有只一模一样的。”
应不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可他神色终究有所缓和。他听山风吹铁马,半晌轻声道:“净化此次地疫后,力量须得几年才能彻底恢复,又要错过升变[1]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