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后退半步,确信自己既未见过这张脸,也从无什么兄弟姊妹。
可她为何对我如此熟稔?
动作间又是一阵铃响,临到她爬上山坡近在咫尺,我才发现自己仅仅比她高出半个脑袋。
我一低头,瞧见双同样属于稚童的手。
“你还在生爹娘的气吗?”她拉着我,好声好气地劝,“可是引公[1]都逃了,庙门也塌了,从里头捉出好些死掉的长虫来,净隐大师没有骗人。”
我问:“引公?净隐?庙门?”
“哎呀!”女孩停下脚步,要来摸摸我额头,关切地问,“尾衔哥,你病这一场,是不是把脑袋烧成糨糊了?”
我想到自己方才确实被火烧了很久,半真半假地赞同道:“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
“那你总还记得我吧?”她指了指自己,“我是春澜。”
“春澜,”我瞧着她的眼睛,问,“引公为什么要逃?”
“他是个妖怪,瞒着我们所有人。”春澜说,“引公常年待在庙里,就因为他是一条蛇妖!过去百来年他都盘踞乡里,不停改换躯壳,用族人的供奉养活子孙。年前净隐大师来了,终于识破他的妖身。”
她的话像引线,扯出一大团乱麻。我只好顺着往下问:“净隐大师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识破的?”
“他从梵竺来。”春澜往怀中一顿摸索,掏出一朵小木莲,“莲可净目,能破伪装。大师说,引公给我们的糖不是糖,乃是蛇鳞蛇卵,将糖放入莲蕊中,三刻便能现出原型。”
她顿一顿,又劝道:“尾衔哥,我晓得引公从前最喜欢你,因而你不愿意信。幸好净隐大师来得及时,否则你食过太多糖豆,就会成为那蛇妖孵化子孙的皮囊。”
“如今他已将蛇妖赶走,又操持法会,帮忙净化族乡,终结大旱。”
正这时,远处响起撞钟声,沉闷闷地随风震荡。春澜拽住我,兴奋地喊:“快些,法会已经开始了!”
她人瘦小,力气倒是蛮大。稚童身叫我挣扎不开,只能随她一起跑,我们磕磕绊绊趟过雪原,钻过乌泱泱的人潮,终于看清整个坛场。
法坛四周绑满黄绢,印着血红字,风一吹,烈烈翻飞。
有一人高立坛中央,单手持串,嘴唇嗫嚅,缓缓望遍坛下众生。
“大师刚刚看我们了!”春澜偏过头来笑,“尾衔哥,你别怕!被大师颂念过后便能消灾,吃过糖的肚子里也不会钻出小蛇妖啦。”
话刚落,坛上忽然寂静。我抬头望去,只见净隐目光停凝,高抬三指,无数目光随之聚拢,汇在我与春澜身上。
接着便是一声询问,颤颤巍巍,出自一位妇人。
“大师,”那妇人上前几步,恭敬跪倒,“这是我家孩子,不知您……”
却听净隐出声打断:“乡内苦旱久矣,诸位可知为何?”
“正是蛇妖作祟!”有人应答,“如今引公溃逃,邪庙倒塌。来年开春就能落雨,再不必囤积冬雪苦苦支撑了。”
净隐说:“对也不对。”
“蛇妖祸世,摧残许久。”他压腕一指,“引公逃而未死,分明留有残根。”
四下霎时哗然,我蹙眉凝神,眼睁睁瞧着那指即将落到我身上,却又倏忽转了向,停在我与春澜间。
“便在此二子之中。”
鼓声猛锤,霎时风又起,黄娟血字随风转。春澜拽住我猛地退后,掏出木莲来给净隐看。
“这俩孩子皆佩木莲,若为邪祟,早该露出真身!”妇人回过神来,立刻仰首哀求,“大师,许是哪里弄错了。”
净隐眉目慈悲,不为所动。
“哥哥刚生完大病,躺在家中半月未出。”春澜仰着小脑袋,“他很久没吃过糖了。”
净隐开口,指随眼动。
“不是他,”他瞧着春澜,“那就是你了。”
春澜尚年幼,听完这话面白如纸,一时竟难再出声。瞧她怔在当场,不时何人起了头。
“蛇妖祸世人……”
听着是个小孩,不多时,更多孩童的声音响起来,起先磕磕绊绊,随后拧成一股和声。
“蛇妖祸世人,断尾以求生。”
“婆罗遣来使,休教余孽剩。”
“逃逃逃不掉,生生生无门!”
颂声一浪更比一浪高,一句更比一句快。最后一字落下时,人群已将我和春澜团团围在正中央。妇人同一男人被摁着跪倒,许多只手捉住春澜,要将她抬上法坛。
“不是她。”
人群安静片刻,又随净隐一起看向我。
我前跨一步。
“是我。”
“是你。”净隐若有所思,温和地说,“也罢,算你良知尚存。”
他一抬手,春澜便落回地上,被抓举的人换成了我。禁锢我的先是手臂,随后变作绳索,一圈圈捆紧了,最后是高堆的木柴。
颂声没停过,童谣围绕我。
“蛇妖祸世人,断尾以求生。”
火把高举着,引燃了柴堆。春澜扑向我,她的发髻散了,铃铛跟着乱响。
“别怕。”我想象兄长应当对妹妹做的事,朝她笑一下。
“哥不会疼的。”
“婆罗遣来使,休教余孽剩。”
柴间黑烟蹿了几缕,迎风猛地烧起来。火焰舔着我,没什么感觉。周遭人却变得更兴奋,孩子们围成圈,将春澜也拽起来,在欢快的童谣里,邀请她共同庆贺。
春澜起先在哭,我瞧见她眼睛红了。她不断扭头看向我,眼眸中充满悲戚。可很快,她重复着的嘴型就变了样,像是无意识般、难以违逆地跟着唱起来。
“逃逃逃不掉,生生生无门!”
霎时风卷啸,火舌涌如潮。我的衣裳头发俱在烧,分明应当是无感的,却不知为何叫我胸中滞胀。
这种感受前所未有,它先是壅塞着的一团,尔后变成丝丝缕缕,带着锐劲儿往我四肢百骸钻。
我的喉间溢出声,整个人都想要蜷起来,头一回晓得什么叫做“难堪忍受”。可是火仍在烧,童谣仍在响,我挣扎不开,颓然甩头仰向天空!
一穹阴云倾压,漏下暗沉沉的雪。雪落在火焰上,迅速弥蒸成了烟。烟蒙住了我的眼,叫我愈发瞧不清头顶的天。
风仍在卷啸,云层渐渐被剖开一线,又缓慢向外翻卷。那裂隙愈卷愈大、愈大愈显,竟最终浮现出……
一只眼。
它居高临下、俯睨众生。可是除我之外,似乎并无一人觉察。
这只金色竖瞳凝望我,片刻后,遥远的震荡也拂向我,呼唤搅乱了童谣声,清晰传到我耳中。
“尾衔。”
我猛地睁开眼。
秦三响就蹲在我脑袋边,一双狐眼近在咫尺。见我陡然转醒,它吓得吱哇乱叫、竖瞳紧缩,窜出几丈远。
我揉着后脑坐起来,恍惚间顺嘴道:“抱歉。”
“你还知道醒啊!”秦三响跳回来,豁着嗓子骂,“日上三竿了尾衔,赶紧起来,苍风渡还有好些路要赶。”
我听完它的话,方才觉察到天色已大亮。昨夜的柴堆也燃尽了,松垮垮瘫在院中,沤脏了新雪。
我撑膝站起身,又缓了好几息,终于明白法会原是一场梦,净隐春澜尽是梦中人。
可我胸中的郁结没散尽,那种陌生的感觉好似活物,仍隐隐往我血肉里钻。
无端有些不安。
我捧雪搓了一把脸,又擦净弯刀别在腰间,想将这种古怪的感知甩掉。
“走吧。”
夜间观月相,白日凭金星。今日幸好是晴天,苍风渡在益野西北方,我参照落影,带秦三响往西北去。
岂料这城瞧着不大,走起来却颇费脚程,临到雪遮红日、城中凛风迷人眼,我们依旧没能出去。
“尾衔,”秦三响问,“你是不是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