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5)

2025-08-28 评论

  我面无表情,指向一处枯藤,将沿途标记给它瞧。

  “自城门起,隔三里地设一标,”我说,“如今共有十二处,未见一处重复。日影随金星,此前方向必然无误。不过眼下天色阴沉,的确难堪再行。”

  狐狸绕着标记看了又看,仍有些狐疑。见我坐地休整,它还有半身劲儿没出使,索性将背上包裹抛给我。

  “寻着你的标记跑一趟,”它爪子蹬地,“我去去就回。”

  约莫一个时辰后,风雪终于停歇,天色却也暗下来。雾中渐渐显出赤色,随即便是哼哧声。我侧目而视,见秦三响竭力奔来,神色惊骇。

  “尾衔,门没了!”

  我迅速站起身,将险些栽进雪里的狐狸扶稳住,问它:“什么门没了?”

  “城门!”秦三响急声呜咽,夹着尾巴,“我随你的标记往回找,一路都很顺畅。直至最后一处标,找到后我抬头一看——哪儿还有什么城门,标旁只剩城墙了!”

  “那城墙……墙上爬满了棘条,一处豁口都没留。”

 

 

第3章 城

  这听上去太过荒诞。

  出于谨慎,秦三响缓过一口气后,我陪它沿标记返回来时路。

  行至中途天色已暗,城中风雪又复盛,渐渐难识五步开外,我吹了火折,借狐狸尾巴挡风。

  赤红的毛淆着赤红的焰,映得棘条上刀刻的标记一片血色,活似裂口伤痕。

  临到还剩最后一个标记时,狐狸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转头看我。

  “尾衔。”秦三响说,“我……”

  “你等着就行。”我说,“鬼打墙也好,弄虚作假也罢,既然心中恐惧,便不必勉强。大不了我死这一遭,你天亮后再来寻。”

  秦三响大受感动,狠狠舔了我一口。我没防备,险些被这后脑的力道掀得栽倒。

  “秦三响!”

  罪魁祸首却将尾巴晃个不停,推着我再走了好几步,催促道:“快去!”

  愈往回去,城中愈是白雪漉漉,风却不知何时停了,四下安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声。

  秦三响先前留下的脚印大多已经被雪掩埋,我踩着那点微薄的痕迹,摸到了最后一条刀痕,继而高举焰火,照向高处——

  藤。

  无数暗色的藤、棘生的藤,爬满我目之所及处。棘藤的尖刺留不住积雪,雪滑落后徒留水痕,叫死掉的藤条宛如活物般,在月下泛起冷腻的光。

  倏忽风起,棘藤密密拍击石壁,刮擦声里寒光淋漓。叫人闻之牙酸、观之胆颤。

  正如秦三响所言,哪里还剩什么城门?如今连石墙都快被彻底掩埋掉,偏偏棘藤仍不安生,风声陡转雪粒扑面,竟有棘藤借机直直向我荡来!

  我当机立断,一把抛出了火折。火趁风势猛地高燃,焰色炙过,就见棘藤松垮垂落,颓然断作几截,焦黑蜷屈。

  然而火折所剩不多,强攻硬扛皆非上策。趁流风暂歇,我拔腿就跑,将那面乌沉沉的藤墙甩在身后。临到途经秦三响,我也没放缓脚步,只一巴掌拍在这狐狸脑门上:“走!”

  秦三响蹿身而起,随我一起奔逃。它身形颇长,一跃抵我三步远,因而虽然瘸了条腿,跟得也不算太吃力。

  “尾衔,”狐狸拱在我身边,胡须快扎我脸上了,“如今棘藤锁了城门,咱们要往哪儿逃?”

  我说:“佛堂。”

  无他,昨夜虽被噩梦缠身,可那佛堂周遭的棘藤最少。眼下我们受困城中,棘藤又古怪似活物,谁知会不会将我和秦三响吞噬掉,情况明晰之前,自该先离得越远越好。

  赶至佛堂时夜已深寒,秦三响甩尾摔上庙门,风声与暗藤俱被阻后,我们才得以喘息片刻。

  秦三响舔掉爪缝积雪,含混地问:“那些棘藤可是邪物?”

  “不好说。”我道,“似生非生,瞧着更像半死,许是在城中扎根太久,生出了恶祟。”

  “恶祟?”秦三响蹙眉,“你的意思是,这些城中棘藤,已经杀过人了?”

  我点点头。

  恶祟不同于妖魔之力,其诞生不靠修行,伊始于偶然——草木杀人者,或生“恶祟”,禽兽食人者,或生“恶祟”。

  恶祟一旦产生,便好似骨中蛆,虽然灵智稍开,却只会想着再啖血肉。是以草木为恶祟所驱,禽兽为恶祟所驰,沦为行凶之器。

  “讲不通。”秦三响说,“要真是恶祟,昨天刚入城时就该袭击你,何必等到今日?”

  “恶祟擅伪装。”我说,“此城荒芜,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了。恶祟久不开荤,又正当寒冬,应是力量孱弱、想先困你我于城中,好瓮中捉鳖。”

  秦三响指指供台:“可这瓮里还供着一樽佛呢。”

  我随它爪子方向一同看去,就见佛堂与昨夜无异,那佛像也依然端坐。

  许是此刻无月无火,晦暗夜色里,长明灯相较昨夜明亮许多。

  秦三响随我一起迈入供堂中,更见红铜佛像通身洁净,铺着一层柔腻的火色。其首低垂而目半敛,慈悲眉眼,愈看愈可亲。

  “佛又如何?”我说,“待到水尽粮绝,总不能困死庙中,迟早都得出去的。不知这里是否有吃喝、又能供你我撑多久,先分头找找,多为破局争取些时间。”

  秦三响夜能视物,干脆利落地领命出去,刨着院子各角落。我也端起长明灯在佛堂内细细寻觅。可惜供台上早就空荡,犄角旮旯也覆满蛛网,旧拂尘扫过去,但见断椅驳墙、茅草尘灰。

  我凝神片刻,转身看向那尊佛。

  这些年里我遍走江川,晓得婆罗信众中有个传说。说是古时梵竺闹过灾荒,饿殍满地,易子相食。寺中大能不忍,便开庙门济世,允流民入寺中祈羹求食。无奈寺中存粮有限,终有告罄日。

  于是人复食人,僧侣不杀生,而众生共杀僧。

  大能不忍人间苦,亦不忍见寺中僧被食,无奈撞死持目佛[1]塑像前,佛轰然而塌。原本空荡的塑像内,竟然淌出了种子与食粮,一时流泻如河,乃至终结掉梵竺灾荒。流民喜极叩首,歌舞庆贺。

  从那之后,婆罗信众大多随身携带粮种干食,投之入持目佛像塑下,以报福泽。

  如今这庙中塑像捻指翻掌,其掌心朝外,有一竖眼半开半阖,正是持目佛。

  瞧清后,我随即持灯弯腰,垂首打量供台下方。其下因台面过分低矮而显得幽暗,定睛细看,黑布隆冬的角落里攒着些东西,难瞧真切。

  我屏息凝神,塌腰伏地前趴,抵入半身,伸手去够。

  沿浮尘摸过去,先碰着了硕大佛身底座。

  铜像冰凉,触手清润。挪移半寸,却又觉出粗粝来,像是驳痕。再摸再探,那驳痕就裂作了豁口,朝内卷曲,像是刀劈斧凿所致。

  婆罗佛像俱是空的,这一樽也不例外,我指腹贴合裂口,顺边缘细细探入……嘶!

  我猛地抽回手,难以置信地搓了搓指腹。

  分明是干燥的。

  可方才那东西是什么?它迅速撞向我指节,又凉又韧,还带点似有若无的微小起伏,像覆着一层细密的鳞。

  是幻觉么。

  迟滞间我盯着佛像一角,不知怎的,又想到昨日那处野神庙,庙里的神像也身覆鳞片——这樽持目佛的异样会不会与此有关?

  我立刻拔高声音:“秦三响!”

  赤狐蹿进堂内,抖落满身雪。

  “帮个忙,”我站在供台一侧,示意它搭把爪,“把供台挪挪地儿。”

  “你弄这个干什么?”秦三响嘟嘟囔囔,依旧照办了。

  台是青铜台,一人一狐费了老大劲儿,好歹成功搬到一旁。秦三响累得尾巴乱扫,突然面色一凝,回过头去。

  “这是什么?”

  我手持长明灯走过去,俯首看去。

  方才角落里的东西终于显露出来,却并非什么可供充饥的吃食。

  而是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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