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6)

2025-08-28 评论

  骨头胡乱堆叠,并无一丝血肉,骨殖大多莹白,似是刚死不久;可定睛细瞧,却又积满尘灰,像是已经放了好些年头。

  秦三响嗷一声向后蹿上桌,我垂着眼向前拿起来,终于彻底看清了。

  这些骨头全是手骨。

  人的手骨。

  指骨纤长,掌骨完整,就连切面都光洁,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霎那斩断,继而血肉迅速凋亡,唯余骨骼长存。

  这佛堂曾经死过人么?为何要将许多人斩手,又为何将断骨大量堆积在此处?

  持目佛……

  持目佛掌人间秩序,净化天下罪恶。

  那道底座上的凿痕又是什么?

  我执灯探近再瞧,瞳孔骤然一缩。

  ……不是一道。

  是无数道。

  凿痕密密麻麻,遍布持目佛佛像底座,或钝或锐、或浅或深,有些边缘已泛铜绿,有些却还很锋锐。但豁口里头无一例外,俱是空空荡荡。

  鳞片也好,凉润也罢,像是霎那荒诞不羁的梦。

  可我偏偏不信神佛。

  我伸出手,探向其中一道豁口。

  指腹触到断铜处,就在我将要施力、将要摁压之时。

  “尾衔。”

  我顿在原处,觉得这声音听着有些奇怪。

  片刻后我回神,猛地看向秦三响:“你叫我?”

  “我叫你干嘛?”它抱紧尾巴蜷在桌上,委屈道,“你把骨头放下再说话。”

  不是秦三响,怎么会不是秦三响。

  我低下头,瞧着那道裂缝,莫名小声嗫嚅了一句。

  “尾衔。”

  霎那间骨骼生寒,如遭雷劈——我终于明白它究竟奇怪在何处。

  方才那声“尾衔”,竟同我自己发出的一模一样!

  从吐息,到音色。

  均可谓严丝合缝。

 

 

第4章 藤

  我瞬间打了个颤。

  秦三响许是等得不耐烦,跳到我身边,用尾巴遮住狐眼,假装看不见满地骨殖,忧心忡忡地问:“一点能充饥的也没有吗?”

  我这才被拽回困境中,将那手骨搁在供台上,说:“没有。”

  顿了顿,我又问:“有人叫我,你当真没听见?”

  秦三响扯着自己毛绒绒的耳廓,气得想咬我:“我耳朵比你的好使多了,没有就是没有!”

  它这么一闹腾,方才的古怪氛围总算消散不少。我割破手指,喂了秦三响几滴生息血充饥,自己靠着供台又听了会儿,院中果真万籁俱寂,并无任何异响。

  大抵真的只是幻觉。

  长明灯安静地燃烧,映照持目佛伤痕累累的下座。那些刀劈斧凿的痕迹仍在,烛光透进去,里头也确实是空荡的。

  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刀痕?是有人也曾被困此城佛堂中,想从持目佛肚子里寻出些吃食吗?

  那么为何停在中途,所有的刀凿痕迹都止步于只砍出窄长的豁口。

  又为何会有如此多被斩断的手臂。

  佛堂深幽,落雪簌簌。此夜竟没了风声,亦不闻鸟鸣——我倏忽意识到。

  对了,这城内没有鸟。

  城荒人散,禽兽却不会跟着离去。昨夜我太疲惫,今日又忙着赶路勘寻,历经棘藤一事闹到现在,竟才意识到这处蹊跷!

  何止是没有鸟,雪色漫漶之下,城内似乎只有我和秦三响两个活物——但这怎么可能?

  恶祟喜食人肉不假,可人并非日日顿顿有,总得捕些别的什么来充饥,熬过无人之时。

  若城中无生灵,那恶祟早该散了。

  若是……若是那些棘藤,其实并非恶祟躯壳呢?

  这样想着,我就取刀往庙门去。秦三响连忙跟上来,舔着嘴问:“尾衔,你去哪儿?”

  “去会会那些棘藤。”我说,“看看究竟是恶祟作孽,还是有东西在装神弄鬼。小狐狸,不必跟来,把庙门守好了。”

  秦三响在这种事上总是很听劝,狐狸扒着庙门,朝我挥动尾巴告别:“你要是快死了,可千万记得在咽气前跑回来啊。”

  也不盼我点儿好。

  庙外起初很安静,也瞧不见什么藤条。我踏雪穿巷过,拐过一道弯,周遭的棘藤才渐渐多起来。这些藤见了我,却不再似城门口那般怪诞,只安静地垂在墙头。

  是伪装么?

  思及此,我吹火点燃其中一根,那棘藤连带着旁边几根,很快就烧成了灰,不曾躲避半分。

  恶祟虽有灵智,却绝对无法如此沉着。可若不是恶祟,又为什么不敢靠近佛堂?

  一念方平一念又起,既然佛堂怪事诸多,叫人夜难再宿,便索性好好查看一番。

  见火仍在灼烧,我搓地扬起一捧雪,又挥刀斩断了棘藤,转身绕行佛堂后。

  佛堂不算大。婆罗喜奢,最是讲究排场,瞻州四百八十寺一座更比一座富丽堂皇。

  相较而下,这处佛堂便很是不像婆罗作风,若非供台之后奉的果真是持目佛,我倒觉得它更像是什么野神庙。

  折中火幽微,堪堪照得亮方寸之间。雪籽扑簌簌,更叫前路难辨。我行得缓慢、看得细致,某次落脚时,忽听脚下“咵嚓”轻响。

  是空的。

  我当即退后半步,俯身用间拂掉积雪,一穴深褐的窟窿露出来,火折贴近了细瞧,险些将整个洞都引燃了。

  洞内满是断掉的、枯萎的棘藤。

  棘藤相互纠缠,我看准缝隙处,先用弯刀深深刺入,没扎着土层,却磕着个什么硬物。看来土层下面有别的东西,只是借着藤条堆叠做掩护。

  我以刀相挑,没翘动。

  好重。

  棘藤不知堆了多少、又相互缠成了什么样。无奈,我只能跪趴下来,试着用手拔除。

  这棘藤不知究竟枯死多少年,又遭雪覆冰摧,冷硬如寒铁。我清理得艰难,额头掌心渐渐沁出细汗。

  汗珠逢冷则冻,不知不觉间,竟将我的掌心同棘藤严丝合缝地黏到一处,藤上小刺扎破了皮肉,血渗出来,很快也凝固在藤上。

  我蹙着眉,双手皆受困,便伏身以口去衔火折,想要烤化掌心黏合处。

  倏忽一阵咻响破空!

  脚下棘藤猛地软化,齐刷刷蜷曲着后缩,我直直下坠。但仅一瞬,棘藤又围了上来。

  那火折却从缝隙掉落,直直栽向更深处,片刻后唯一的光亮消失掉。借着微薄的月光,我目所能及处仅剩下藤条。

  不好!

  棘藤好似无穷无尽,我的弯刀落在地上,好不容易挣开一根,藤条又自手腕、膝弯、腰腹等处缠绕而来。

  这些方才还干枯冷硬的棘藤,这会儿却都变得软韧似活物,贴着我的衣袍缓慢爬行,又一圈圈收紧力道,最有力的一根棘藤缠在腰间,终于将我彻底固定住。

  我被迫仰面,看见了皎白的月。可是月远在天边,一根近在咫尺棘藤却截断了我眼中的月轮。

  它挨得这样紧,几乎贴上了我的鼻尖。进而它摩挲过眼梢、眉心和唇角,又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攀过我的琵琶骨,最终停留在右前胸。

  我闷哼一声,感受到那细藤的尖端刺穿胸口,继而血珠渗出,却又有什么东西被缓缓注入。

  那并非异物,却也绝对不是水液,它似胶似流汞,很快挤入血肉中,距离我的心这样近。

  我心脏狂跳不止,这瞬间筋骨紧绷、牙关咯咯。痛虽不痛,甚至恢复了几分暖意,心底却生出一股莫大的忧悒。

  这种感受难以形容,似愿非愿、如失如得,无端叫人心惊,叫人为之悸恸。

  “不,不……”

  不知怎的,我心口这样酸楚,口中无意识推拒,腹中却愈发饱胀——这两日分明什么都没吃,原本的饥肠辘辘却逐渐被抚平了。

  棘藤分明刺伤了我,却又似乎哺食着我。

  它究竟想要做什么?

  棘藤翻涌在周遭,贴着我的皮肤一遍遍滑动,我的四肢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朦胧。那轮月晕散开来,化作一团莹润的轻烟,风一吹,就往人间四拂。

  临到小风吹乱了我的额发,我才从混沌中重获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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