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9)

2025-08-28 评论

  秦三响趁机狐狸大开口,摇着尾巴跑了。我在坑里等它,摸到了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右前胸。

  裂口细窄,没有流血,我的心却像缺了一泓。

  那小蛇也不见了,早知道就该捏住它的嘴,好歹说上两句话。一汪生息血我渡它来它渡我,到最后,我已分不清它究竟是窟中藤,还是梦中蛇。

  正想着,秦三响已经拖着根长枝回来了。

  狐狸哼哧哧连咬带踹,好歹将那枝干弄了下来,却不幸将洞口弯刀也碰落下来,掉在碎藤堆中。

  我附身去找,坑内昏暗难视物,只能靠摸。

  我很快摸着了硬物——那硬物却并非刀刃。它太过粗钝,也有些曲折,我叩着一处缺口拎起来,就对上两个空洞洞的眼眶。

  这事儿闹的,怎么是颗人头。

  秦三响胆小,瞧见了又得吱哇乱叫。眼看那双狐狸耳朵已经探到洞边,爪子也快搭出来了,我当即把头骨塞回去。

  “打扰。”

  秦三响问我刀掉哪儿了,我低头又摸出好些骨头,什么胫骨肩骨琵琶骨,几乎快把逝者拼全了,临到最后我才找到刀,朝秦三响点点头。

  “好了就快点,”秦三响围着自己的尾巴,“外面太冷了,那佛堂里全是骨头,你一直不回……”

  它话至此,我已经爬上去了。眼见秦三响“蹭”地蹲直身子凑近我,爪子抬高道:“你你你!”

  “我什么,”我低头扫落满身碎屑,“不是冷么?回去了。”

  秦三响用前爪将眼睛揉了又揉,不可思议道:“你头发为何全白了?”

  我蹙眉朝后抓,兜住一手雪似的长发。

  是真的。

  白发将我拉回雨水肆掠的祭台,可梦中事,究竟何以能够影响到梦外人?

  秦三响大受震撼,围着我转了又转。我仍在怔然中,捧着那一缕发,却听月下风起,有什么东西近在咫尺,簌簌滑动。

  “尾衔。”

  两声重叠着的尾衔,落入我耳中。一声来自秦三响,狐狸拔高嗓门,磕磕巴巴道:“这怎么……”

  那么,另一声呢?

  另一声肖似我的音色,它比起狐狸的细微许多,混在风声与喧嚣里,却依旧被我捕捉到。

  它是这样近,这样近,以至于肌肤皮肉相贴,每一寸滑行过后的感受都鲜明。

  “怎么会有条蛇啊!”

  我侧目,就看见了那条蛇。

  蛇约一指粗,身长鳞细,青首白尾。它滑至肩头抬高半身,脑袋前探,蛇信几乎扫到我鼻尖。

  它张嘴,露出的尖牙上犹带一点红血珠。那血颤颤巍巍,恰好滴入衣缝,当我低头时已经滑至胸口,往小裂伤里渗了渗。

  今夜熟悉的壅塞感,意味着血中蕴藏“生息”。

  正是我的血。

  梦也非梦,真也非真,虚实难辨的混沌感彻底淆乱我,叫我心头一跳,痴痴抬首——

  便对上一只近在咫尺的金色竖瞳。

 

 

第7章 蛊

  它冷而深的眼睛,直直看着我。

  蛇正是梦里的那一条,缠在我脖子上,好似玉绸带,身长体细,只堪一握。

  我伸手,那蛇果然顺势绕我掌心,如祭坛上那般,尾巴尖儿轻轻拍着我的小指。

  我问:“你在叫我?”

  蛇张了张嘴,却又只徒劳吐出红信,吐不出人言了。

  但我确信方才并非错觉。

  那声音太近,响在咫尺间,贴着我的皮肉,钻进我的骨骼。

  尾衔。

  的确是这条蛇在叫我。

  我拎着小家伙,一时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它如何从梦内追到梦外,为何模仿我的声音,又怎么会从那断首神像中钻出。

  我最终先问了第二个。

  蛇歪歪脑袋,似乎懂又不懂,只用尖牙在我食指磕了一下,一颗小血珠冒出来,蛇信舔了舔。

  我却看懂了它的意思。

  或许是“生息”之效。

  生息叫我能够听懂蛇语,就如同秦三响的狐言。哪怕这小蛇似乎不大会讲话,有些内敛。

  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除却方才的梦外,我此前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蛇。若真是梦中蛇来到现实境,那么此前在佛堂佛像前的那一声“尾衔”,又究竟是不是它?

  我活了二十余年,从来不晓得梦境与现实能够互通。可若当真不能,那么此刻,我是不是已经再度坠入了第二场幻梦?

  我有些恍惚,此事越想越蹊跷,处处透出古怪,却又偏偏有种莫名的熟稔。

  蛇缠绕在我掌心,柔软的腰腹贴着肉,好似我和它都未对彼时有所戒备——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小蛇已经轻轻巧巧,缘手腕滑进我袖袋中,瞧不见了。

  “发什么呆?”秦三响撅臀扒坑,回头看我,“里头全是枯枝败叶,你下去做什么?”

  我一想到复杂的来龙去脉,就只说:“踩空了。”

  秦三响登时无语,连连催促我赶紧先回庙中。我们踏入供堂后,秦三响累得抱尾就睡。我却没什么困意,四下打量时,发现长明灯似乎又亮了一些。

  我凑近了点,小蛇也从袖中滑出,阻隔掉我看那灯的视线,金色竖瞳里映着我的倒影。

  “你叫了我好几次,对不对?”我压低声音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蛇默了片刻,并不答话,却转身下滑,绕开刀斧劈砍过的佛像底座,往持目佛后方绕去。

  我跟上了它。

  蛇夜行于角落,悄无声息地滑动,隐入黑暗中。

  原本不大的供堂,佛像后却像猝然有了无穷无尽的暗甬,如何也走不到头。一人一蛇不知行了多久,待周遭彻底瞧不清时,我吹折引火。蛇首高抬,我随之仰望,倏忽瞳孔一缩。

  ——竟是密密麻麻的珠串铁索。

  锁链自一樽佛像肩颈而出,根根以杵作尾,深深凿入地中。

  链身上缀浑圆珠串,沉甸甸地塞满每个孔洞,以至于锁链尽数弯折。一眼望上去,好似想将那塑像彻底钉在此处,不得解脱。

  又或者借它之力,镇守什么东西。

  我凑近了再仰面,火折高举,终于勉强看清此佛相貌。佛首怒目、掌有金刚杵,其座下伏着一头狮子,狮尾卷着一柄长剑,直直刺入底座中。

  这是婆罗的怒目佛。

  怒目佛不同于持目佛,二者偏又离不开彼此。传言曾经梵竺妖魔横行,一如百余年前的瞻州。持、怒二佛本为亲兄弟,见人间遍地横尸,便决心斩除孽障,是以怒目造杀业,持目净罪恶,兄弟二人游走世间,所过之后,信众无不感恩戴德。

  这故事我听过许多回,早已能够倒背如流。从前在乡时,爹娘便领回过两樽小巧的持目、怒目二佛,当夜我发起高烧,娘对着佛像拜了又拜,祈求它们庇佑我。

  可惜,我似乎没有受被庇佑,我一天天消瘦下去,最终死在雪夜中。

  所谓神佛不过如此。

  如今又见怒目佛,却不复当年壁龛中的小巧模糊,眼前佛高约三十尺,双瞳半隐于暗处,目似乎是琉璃珠,遥遥映照火折光亮,更显威严可怖。

  不知何处起了风,蛇攀到我肩上,火折颠扑,映得它金色瞳中跃起一簇赤红色。

  蛇吐着信,“我”的声音再度响在近处,轻轻刮擦着耳廓。

  “尾衔。”蛇贴着我的颈,一圈一圈缠绕我。

  它是这样小的一条蛇,在这瞬间,我却觉得自己被什么巨大的身躯包裹住。以至于无形处亦受挤压,蛇鳞细细蹭过我,寸寸贴合着皮肤。

  冰凉的,像是沉入冷湖中,并不难受,却反倒叫我觉得安定,叫我有几分迷离。

  “砸了它。”

  我猝然回神,在满室的寂静里,蛇首贴到我的脸颊,那信子一下下轻蹭过眼梢,几乎是在舔|弄了。

  我闭了闭眼,问:“什么?”

  “砸。”蛇的尾尖翘起,指着怒目佛的方向,声音里满是蛊惑。

  “砸了它。”

 

 

第8章 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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