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雨水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紧接着就哗然大作。柴雨生仰头看了眼天,露出一个浅笑。
红线化作披帛刷地一展,带着柴雨生极速掠过胡家大院外的那片他曾经赞叹过的樱花林,直直停在一辆熟悉的黑马车前。
看到马车,柴雨生几乎要哭出来,他使劲把帘子一掀,飞身扑进车厢,整个人栽进柔软的坐垫里。
马蹄声“得得”响了起来,在雨中愈发清脆。
柴雨生疲惫地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回家了。
在柴雨生进入马车之后,胡家大院外的废墟间出现了一道身影。
风雨交加中,邪神静静目送着马车的离去,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第82章 轮回入侵
几乎是一挨上软垫,柴雨生就被疲惫打倒了。
在七世轮回的世界里,人好像开启了一种诡异的生存模式,即使不吃、不喝、不睡,也能活得好好的,甚至大脑还能飞速运转,不停地解密,拼命地逃跑。
总算能歇一歇了。
马车规律地摇晃着,雨声令人心安地敲击着车顶,柴雨生偏头望着小桌上的油灯,柔和又温暖的火苗一闪一闪,眼皮渐渐打颤。没过多久,眼睛就彻底一闭,睡了过去。
红披帛也渐渐化成了红线,一圈一圈缠在柴雨生的手腕上,贴住他的皮肤不动了。
马车“咯噔”颠了一下。
柴雨生猛然睁眼,还带着点七世轮回里的应激反应,立即浑身绷紧。他瞪圆了眼睛看了片刻,才意识到,原来是马车停了。
紧接着,车夫敲了敲木板。
到目的地了。
柴雨生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视线就僵在了黑色的车帘上。
——帘子透着光。
外面是个大白天。
柴雨生犹疑地看着车帘,不敢贸然伸手。按照之前的经验,进入七世轮回后,现实世界里的时间就“停滞”了,直到他回来,时间才再次流转。他既然是夜里被马车接走的,回来的时候也应该是在夜里才对,怎么会在白天?
而且……
柴雨生已经听到了马车外面热闹的人声。
他在马车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凝神听了会儿,几乎是立刻就分辨出了这熟悉的熙熙攘攘——
这是雨前街,就在他家门口。
柴雨生的心砰砰直跳,却始终没能落回肚子里。原因很简单——
他这次进入七世轮回,并不是从家出发的。
他是和赵夫人李先生两口子去砸福神庙,然后从福神庙那儿意外被马车接走的。这黑马车难道不该把他送回福神庙废墟么?怎么会把他送到家?
柴雨生还不挪窝地坐在那儿沉思,突然间,车厢被人使劲敲了两下,外头有个粗嗓门不耐烦地喊:“要走就快走!别挡道啊!!”
柴雨生骤然一惊,寒毛都炸了起来。
——马车,被人看见了?
明明之前赵夫人和李先生亲眼看着他“凭空消失”,都看不见这马车的半分影子的!
怎么现在竟然有人能看见了?!
这下可由不得柴雨生再磨蹭了,他猛地站起来,却一头撞在了车厢顶上,“咚”一声砸得头顶生疼,痛得他“嗷”了一声,赶紧捂住脑袋,一把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刚刚敲车的是一个卖菜大爷,这一会儿的功夫,大爷已经骂骂咧咧地拉着菜车从边上绕走了。柴雨生怕这车夫又得跟之前似的忙不迭驾车逃跑,赶紧抓着挂马的绳往车头绕,心道这次势必得问出来点什么。
这辆神秘的黑马车,已经接送他往返七世轮回四次了,车夫却一句话都没讲过,从来都是通身黑衣,面覆黑布,整张脸永远笼罩在阴影里,一点五官细节都看不清。柴雨生早就对他好奇得不行,尤其是从龙隐村出来那回,这车夫竟能完成祝祜和刘姑娘的约定、把卷轴扔给他们,柴雨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却偏偏忘记问祝祜这茬了。
柴雨生跑到了车头:“这位大哥,等等!”
车夫的一手握着马鞭,另一手攥紧缰绳,看架势下一刻就要驱车离去。但听见柴雨生喊话,他胳膊上的肌肉一紧,手停在半空。
柴雨生气喘吁吁地站在车夫跟前,瞪大了眼睛望着车夫的脸。
奇怪,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不跑了……柴雨生刚在心里念叨了这一句,车夫就异常缓慢地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柴雨生登时一身冷汗。
光天化日之下,车夫的上半张脸终于从阴影中显现出来,但那双眼睛——
柴雨生“咕咚”吞了下口水。这两只眼睛的眼型、瞳仁大小、虹膜颜色完全不同,它们不是一对的,而是来自两个人。
更诡异的是,这两只眼睛上面的眉毛也不是一对的,一平一挑,粗细不同,和其下的眼睛也不匹配,来自另外的两个人。
也就是说,两只眼睛,两条眉毛,像是拼贴画一样,来自四个人。
下一刻,那两只眼睛分别对柴雨生眨了一下,其中一只弯了弯,好像在笑,而两道眉毛里的一条高高扬了起来。
柴雨生呼吸陡然一滞,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他浑身都僵住了,直愣愣地盯着那张脸动弹不得。
见柴雨生面色煞白,车夫猛地低头,手腕一抖,接着就要扬鞭,却被柴雨生喝住:“等等!”
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柴雨生直觉这车夫绝不会害他,并且和自己一定有渊源。他向前一步,紧紧抓着马鬃,道:“……您……能让我看看您的脸吗?”
车夫低着头沉默,似乎在犹豫。
柴雨生一步不退地等在那里。
过了片刻,车夫抬手,慢慢将覆面的黑布给解了下来。
黑布除去的一刹那,柴雨生只觉脑中“嗡”地一声,腕间红线猛然收紧。
从车夫的脸上,柴雨生看到了几十个故人的面容。
三年前的那个寒冬,他经手的数十桩姻缘,那些一心盼望白头却死于非命的无辜新人,全都凝结在了一起,交叠成了一个游离于轮回边缘的“人”,成了这辆黑马车的车夫。
柴雨生瞳孔剧颤,胸口像被巨石压住,让他无法呼吸。而他的红线却悄然飞起,轻轻地贴住那张由诸多亡者拼缀而成的可怕面庞,不住摩挲着每一块皮肤的接缝,微微颤抖着。
车夫张开了嘴,那嘴唇也是左右两边一半属于一个人,笑容都无法统一。有数道声音从他的身躯里传了出来,每一道嗓音,柴雨生都听过:
“大媒……别怕。”
“柴月老,一切都好吗?”
“大媒,别怕我们,我们不会害你的。”
“柴月老,别怪我爹娘,他们不知道你是冤枉的……”
“月老能看到我们了!月老变厉害了!”
……
声音此起彼伏,却没有一句怨言,只有安慰,还有笑意。
柴雨生的眼泪刷啦一下夺眶而出,喉头哽咽得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清楚。
他终于明白了真相:
这些被卷入邪神的阴谋、无辜惨死的漂泊冤魂,明明是受害者,明明有无数憎恨他的理由,但他们——他们却仍然愿意奉他做神明,做他的信徒。
因为他们相信月老手握世间情丝,终有一日会帮他们伸冤。
他们先于他知晓七世轮回的存在,在邪神要拉他进入七世轮回时,他们自愿为他拉车,护送他一程又一程。
他们明明都是他的信徒。可他竟直到现在才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
红线在空气中震颤不止,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尖锐的悲鸣。
“时间到啦!”
“柴月老,我们该走啦……”
“大媒,保重啊……”
车夫重新低下头,把黑布蒙上了脸,遮住了那张由几十条冤魂织成的面孔。马鞭一甩,黑马嘶鸣,车轮就向前滚动,发出沉沉的碾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