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前方,贺寂言惨白着脸,一把将渺语拽起身。
这一拽不当紧,渺语盘着的头发散落下来,三千烦恼丝骤然垂落披在后背,直到膝窝——她用来束发的白绫消失了。
在披头散发的渺语要转脸的一刹那,谢听雪和林采闲几乎是一瞬间拔腿飞奔,从正门疾驰而出。
柴雨生和司命也被这场景惊得头皮发紧,不由加快脚步。
渺语一起身就扑着捂住贺寂言的眼睛,像是生怕他看到什么似的。她垂下头来,话音带着隐约的啜泣:“……昨夜,我以为跑出来的是你……”
一跨出大雄宝殿,那诡异的诵经声就消失了。
重新暴露在晴天下,柴雨生身上一阵阵发寒,他抬头看向殿前大院,一个激灵,立刻明白了司命所说的“生魂气息变弱”的含义——
香烟缭绕下,黑袍僧人静默列队,整齐地肃立于大院中,但人数却比昨日少了约四分之一。
柴雨生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些背影,忽然察觉到另一个细节:头顶三颗戒疤的僧人,似乎也变少了。少了的那些僧人,似乎就是三颗戒疤的人。
慈冥僧人立在大香炉边,不喜不悲地注视着他们从僧众队列旁小心地经过。
无数黑袍在晨风中轻轻拂动,却无一丝人气。
慈冥身旁依旧是那个头顶六颗戒疤的弟子,怀中抱着那只大香筒,目空一切。
柴雨生刚走到队伍中间,身后突然有一名僧人出列,他浑身汗毛倒竖,不敢回头,却听木鱼声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
木鱼声骤然响起,沉闷平缓,却仿佛是在催命,闻之无人不心慌意乱。
柴雨生拼尽全力才没有失态,飞一般地快步走到大香炉边上。一回头,他就见这僧人面无表情地捧着一只木鱼,一下下敲击着,步履沉缓,转身走到众僧之前站定。
他敲木鱼是为了提醒时辰。
辰时到。
他们赶紧排好队准备上香。林采闲和谢听雪排在最前面,她们先对慈冥僧人和抱香僧人行了合十礼,然后从筒中取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点燃,插进香炉,并在炉下软垫上叩首。
司命和柴雨生如法炮制。
等他们都上完香,贺寂言和渺语还是没从大雄宝殿里出来。
但木鱼声未停,慈冥僧人一动不动,显然“辰初”还没有结束。
终于,两道人影从大雄宝殿里走了出来。
渺语披着头发,嘴角含笑,神态松弛,宛如一尊菩萨。而贺寂言却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双唇紧抿。
二人缓步走到香炉前,礼数周全地行了礼,然后默不作声地上香叩拜。
随着贺寂言从软垫站起身,木鱼声突兀地停止了。
“辰初”的时限终于结束。
但全程不见魏无私的人影。
柴雨生清晰地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脑中思绪多得要爆炸了——
昨夜钟声一响,有人出门,渺语以为出去的是贺寂言、因此追了出去,谁知那个人是魏无私。
但为什么渺语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魏无私却消失了?
或者说,两个人都犯了戒,为什么渺语却没事?
在场各人都心乱如麻,但大院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慈冥僧人凝视着众人的面容,微微一笑,合掌低声道:“诸位善信,今日佛课,自由礼佛。”
他说完话,转身就走了,列队森严的僧众也仿佛失去了束缚、如潮水般退去,很快就隐入山中迷雾。
转眼间,大院里只剩下六人。
柴雨生立即走上前去,眉心紧蹙地问渺语:“昨夜你和魏无私一同下山,他去哪儿了?”
他的问题也是众人都想知道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渺语身上。
渺语只莞尔一笑,双唇抿起,有如佛面慈容。
这时,谢听雪四平八稳地开口:“你有邪神的恩赐,就是你的束发白绫,所以逃脱了责罚。但魏无私没有,现在……大抵是死了吧。”
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语出惊人,司命不寒而栗,贺寂言面色又白了两分,柴雨生紧皱眉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回渺语。
渺语笑着偏头看向谢听雪:“慧根通透,实属难得。不过,慧极易伤,你须小心珍重。”
说罢,她就朝大雄宝殿走去,步若行禅,声如诵经:
“诸位请随我来,既有佛课,就当礼佛。”
进殿之前,她忽然一停,掏了一方大手帕出来,平举在自己眼前,这才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众人对视一眼,心下惶惶。
正要低头进殿的时候,柴雨生忽然拽住司命,指向大雄宝殿外的楹联。
上联仍然是“心镜不清,便听梵钟成魔咒”,但下联的内容却变了。
柴雨生传音道:“你看见了吗?”
司命话音冰凉:“看见了。我记得原本是‘佛颜已灭,犹拜金座陷血池’……”
——但现在,这道下联变成了:
“恶佛初现,犹供金座拜深渊”。
恶佛来了。
在众人垂下的余光尽头,渺语举着手帕、挡住自己的眼睛,一路走到环绕殿中央三座主坛的、本应供着十八罗汉、二十诸天等佛像的某一个偏僻的莲花座前。
她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给这莲花座行了个礼,然后下一刻——
竟然一步跨了上去。
她站在这莲花座上,双手不知在干什么。
很快,渺语带笑的声音响起:“成了!”
她走下莲台,朝不敢抬头的众人道:“抬头看吧,无妨的,佛面已被帕子掩了,不必担心那条戒律。”
听到这句,柴雨生低着头一转,见贺寂言缓缓抬起头来、目视前方、脸上最后的血色都褪尽了,于是谨慎地一寸寸抬起头来。
眼前的景象,让柴雨生倒吸一口凉气——
在一个偏僻的莲花座上,正坐着魏无私。
他盘膝结跏趺坐,双手作印,被手帕遮住了脸。
他已然变成了一尊佛像。
第92章 无我钵
这尊佛像有着陶瓷的质地,表面光滑、泛着油润的光泽,从发型到装束,甚至宽大健硕的体格,都和魏无私一模一样。
众人毫不怀疑,如果把蒙面的那方白帕子取下来,会露出魏无私的脸。
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佛像。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渺语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林采闲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脸颊再度变得苍白,两瓣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过了许久,才张开一条缝隙:“渺语姐姐,昨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渺语但笑不语。
谢听雪见她不答,冷冰冰地开口:“擅上莲花座,又覆佛像面,这就是你的‘礼佛’?小心遭报应。”
她声音虽然稚嫩,但却夹枪带棒,每个字都带着毒刺,柴雨生都有点怵她。这小姑娘实在是睚眦必报,只要稍微得罪过她,她立刻就会报复回来——
他当时借口说“正神的恩赐”,谢听雪问他“什么正神”,他没答,就一直被盯着,后来差点被她推下山;渺语说她“慧极易伤”,她转头就让她“小心遭报应”。
谢听雪的话让贺寂言都呼吸急促起来,瞳孔不住震颤,似乎很慌乱,但渺语还是微笑着,维持着慈眉善目的表情,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柴雨生心下十分不安,拉着司命就走出了大雄宝殿,无视了其他人的目光。
进到大院,俩人在大香炉边坐了下来,一人攥着一头红线开始传音。
“不行,现在的线索太乱了,必须先梳理一下。”柴雨生眉头拧得死紧,“我先问你个问题,这些人的命数你能看见吗?”
司命把腿盘好,摇头,“看不见,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查看过了,他们都不在我的司命册上。”
他又指指自己的身躯,“和我这个信徒一样,和邪神做了交易,命数就不在天道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