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都没再有声音响起,四下里归于寂静。
手里的红线被轻轻拽了拽,司命的声音再度传来,听上去更紧张了:“三哥,我们到底去不去?”
柴雨生定了定神,回道:“不去。刚刚出去了两个人,留下的加上我们一共五个。看来大多数人还是清醒的。”
司命连忙应声“好的”,但还是忍不住问:“我们为什么不去啊?”
柴雨生背靠着木墙坐下,很快听见隔壁传来轻轻一声闷响,是司命也跟着坐下了,俩人隔着墙背靠背。
他拽了拽手中的红线,另一头使劲回拽了一下,像小孩子抢玩具似的。柴雨生咧开嘴,心头一暖,鼻子都有点发酸。他做人的记忆远远多于做神仙,司命这样陪着他、信赖他,就像是他亲生的弟弟似的。如果他们童年就能相识,一定是最好的玩伴。
柴雨生用红线传音过去,温声道:
“戒律里有矛盾,这是不合理的。今天在大雄宝殿的后院,慈冥僧人说到不论昼夜晴雨、只要钟响就得过去的时候,你有注意到林采闲和谢听雪吗?”
司命想了想,说:“她们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然后还被慈冥发现了。”
“不错。”柴雨生道,“以谢听雪的聪慧程度,她八成那时候就已经发现规则之间可以制造的矛盾了。”
“你想,子时一到就不能出去,但钟声一响就必须过去,这两条规则如果本身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就是我们听到的声音。”
司命“噢”了声,恍然大悟:“我懂了……敲更的更声,还有钟响,有一个是假的。”
柴雨生点点头:
“更声固然有可能是假的,但问题更大的,是钟。大雄宝殿外的那对楹联你记得吗?‘心境不清,便听梵钟成魔咒’,就已经暗示了钟声可能是假的。一旦出了这个门,要下山去到大雄宝殿的后院钟亭,听完不知从何而来的高僧说法,再上山返回后殿,几乎不可能赶在子时之前。”
司命那边半晌没作声,只把红线攥得紧紧的。柴雨生低头一看,线都被扽直了,忍不住笑了:“弟弟啊,这就怕啦?”
红线蓦地一松,司命传音叫道:“谁怕了!我才没怕!小心使得万年船!”
柴雨生带着笑意:“嗯嗯。”
静了会儿,司命又问:“刚刚是出去了两个人是吧。”
柴雨生:“应该是。”
司命:“你猜是谁?”
“首先排除那两个小姑娘。她们心思缜密,早有预料。”
柴雨生思忖片刻,道:“第一个出去的,应该是魏无私或贺寂言,这两个人并不是七世轮回的老手,连‘邪神的恩赐’都没听说过,钟一响,心神一乱,很可能判断不及。”
司命:“那第二个是谁?难道都是他们?”
柴雨生摇摇头,“有可能……不过我听那脚步声很急,像是追出去似的。”
司命沉吟道:“如果第一个是贺寂言,那第二个就是渺语了。我都看出来他们是老相好。”
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最后,柴雨生道:“别猜了,休息会儿吧,这种世界里时间流速不正常,能休息就尽量休息。明天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虽然说着要休息,但柴雨生并未真的闭上眼睛。
他倚靠墙壁,心思一刻不停,把进入这个世界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又开始思索那七条戒律。
明天就是第二日了。
但除了辰初要去大香炉燃香,其余要做的事,他们一概不知。
而且……
柴雨生觉出来隐隐的古怪——他们不是来“灭佛”的么?“恶佛”呢?
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慈藏寺的诡异来。天王殿里,全是面壁佛。大雄宝殿里,没有佛。那口钟叫“唤佛钟”,跟上界的黄钟很像,其上还有红线,但司命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柴雨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在心里悄悄念道:“大哥,我想你了……”
结果手里的红线突然一紧,司命的声音在耳边倏然炸响:“我说三哥!我刚要睡着!!你好不好这种话不要让我听到!!”
柴雨生猛然反应过来他不小心把心声给传过去了——因为夜里不能出声,他怕万一出意外不能联系,就没把红线收回来,一直叫司命握着。
柴雨生脸色飙红,呆坐半晌,紧接着把头埋进膝盖里,恨不能从地缝里钻出去。
……没脸见人了。
司命听上去彻底清醒了,大叫道:“我的天哪,哎哟我的天哪……帝君你快点来吧我真是受不了了……”
柴雨生的头更加抬不起来了。
正这时,外面传来敲更声。
“梆——”
“梆——”
……
一共敲了五下。
五更天了。
司命静了一会儿,传音道:“……这就五更天了?”
柴雨生站起身,脸上还带着层薄红,“寅时到了,得准备走了。辰时初要去大香炉上香,不能迟。”
他话音未落,就已经有开门声响起。
柴雨生赶快走向门边,一拉开门,就见浓厚的夜色已经退去,外面晨光熹微,山巅之上一片朦胧,像是天地初醒。
柴雨生、司命、谢听雪、林采闲、贺寂言,五个人站在禅房外互相对视。
——昨夜离开的,是渺语和魏无私。
贺寂言一见渺语并不在场,脸色一变,当即就往山下去。
柴雨生不禁皱眉,心中奇怪走的为什么会是这两个人。
最气定神闲的还是那两个小姑娘,她们一派安然,几乎老神在在,并未因为任何人的消失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安。
一夜过去,林采闲看上去身体更好了,脸蛋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她笑眯眯地挎着谢听雪的胳膊,对柴雨生他们微微一笑,也向山下走去。
司命落在最后,捏着柴雨生的红线道:“三哥,我有种不太妙的感觉,这座山里面的生魂气息变弱了。”
柴雨生心里愈发沉重,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大香炉在大雄宝殿的前院。
众人飞快路过了空无一人的后院,钟亭静静伫立,没有任何变化,沉默得令人发寒。
即将穿过无佛的大雄宝殿时,贺寂言往殿里瞄了眼,突然顿住脚步,神情大变,随即发狂般地冲了进去。
在他后面几步远的谢听雪和林采闲同时一颤,却直接垂下双目,两人手拉手,目不斜视地跨入门槛。
柴雨生和司命对视一眼,也不敢怠慢,警惕地低垂视线,跟了进去。
尽管视野极其受限,他们也发现大雄宝殿内有东西变了。
原本一殿全是空莲花座,但现在——
主尊的莲花座前,跪着一个白衣胜雪的清瘦女子,正是渺语。
一片死寂里,她虔诚地仰望着莲花座上的虚无,好似那宝坛上有尊只有她能看见的佛像似的,同时手中一颗颗转动着昨日慈冥僧人赠予他们的佛珠。
在这个幽暗的大殿里,渺语的存在太过于显眼,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众人本就低头垂目,此刻瞥见渺语的背影,更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了。
此时,低沉的诵经声忽然响起。
“嗡……嘛……呢……叭……”
诵经声不知来源,意义不明,但整个大雄宝殿之中,四面八方——地缝、檐角、梁柱、甚至莲花座里,都在共鸣。这声音经过层层木石震荡穿过耳膜,沉得发钝,让人如遭重击。
“嗡……达摩……阿吒……哞……吽吽……钵吒……阇罗……”
每一个音节都拖得极长,但发音却不全,仿佛把一口气给掐断再强行续上,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登时都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鸡皮疙瘩几乎能从身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