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真的失望决裂,那是万万没有的。
钟离四心里想什么,他阮玉山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可这次阮玉山真的迁就不得。
惹人一次失望和惹人一辈子,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心再软也不能让钟离四看见红州的鬼头林。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毫不犹豫地重复道。
钟离四指着他的那只胳膊僵了一僵,随即收回手,背在后背,见自己一计不成,便在椅子旁边来来回回地焦急走了两圈,最后又停在阮玉山旁边,看得出是对阮玉山的决定束手无策因而怒不可遏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钟离善夜说得对,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什么永结同心明媒正娶决不辜负,如今把我骗到手了,连出门也不让我一起!”
他又走了两步,像是没骂够,于是赶回来,再次指着阮玉山,胸口剧烈起伏着骂道:“这世上的金口玉言,没一个字是真的!尤其是出自你阮玉山之口!什么狗屁红州,你真当我非去不可?你以为我稀罕去你那破西北?!以为我离了你就会要了命?我告诉你,我不去了!我非但不去红州,我连你也不要了!”
“你不要也不行。”阮玉山沉静对峙,又有几分死皮赖脸,既是跟他斗嘴也是哄他,“既答应了我,我日后绑也要把你绑回红州!”
钟离四盯着阮玉山,眼里是凌厉的怒气和恨意。
随后他抿着嘴角冷冷哼笑两声,突然大步向前,一个弯腰抓住摇椅侧边的支架,一鼓作气,用力往上一扬:“我去你的吧!”
轰隆隆——咚!
阮玉山猝不及防,身子控制不住地往旁边一斜,很快连人带椅子被钟离四一把掀翻,滚到地上。
等他好不容易推开沉重的摇椅从地上起来时,只看到钟离四怒气冲冲往外走的背影。
阮玉山拍拍膝盖,又是气又是笑,既气钟离四狠心把他推到地上,还敢说就此不要他,又笑这人原来这么不想跟自己分开,把人逼得头一次劈里啪啦骂那么多话。
他忙不迭追上去,从后头把人箍住,恶声恶气地狠狠拍了一下钟离四的屁股:“不要我?你再说一遍?!到底要不要?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要反了天了!”
钟离四在他的禁锢下挣扎着:“老不死的阮玉山,放开我!”
“好你个钟离四!”阮玉山一只胳膊圈住钟离四的腰,一只胳膊揽住钟离四的双臂,“人还没嫁进门就先咒我死了!我是离开一阵子,又不是离开一辈子!你说你心眼怎么就那么小?我就走一回,犯得着这么要死要活的?下辈子你直接长我身上得了!”
“你做梦吧你!”钟离四一边抵死反抗一边破口大骂,“还想我长你身上?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放酱缸里腌一百年也腌不出你这个颜色!”
阮玉山气笑了:“你个小畜生!”
“你个老畜生!”
钟离四想到什么骂什么,直把话本子里见过最难听的话给骂出来:“黑脸驴屌的老畜牲!”
“你再成天给我乱学!”
阮玉山扬手,巴掌上用了十成十的力,啪一声拍在钟离四的屁股上。
这一次打得那是震天响,直把人给打得噤声了,抓住他的胳膊不再动弹一下,连呼吸都听不着了。
阮玉山心里一沉,还真被这动静给震慑住了,真以为自己用了大劲儿给人打出了毛病,心里霎时一万个后悔,当即便要把钟离四转过来瞅瞅还有气儿没有。
“阿四。”他急急忙忙把钟离四翻了个身,“打疼你了?”
话音未落,就见翻过来的钟离四仰躺似的靠在他胳膊上,梗着个脖子一声不吭地瞪着他,哪里有半点被打断气的模样。
没等阮玉山反应过来,钟离四一个拳头打过去,直打得阮玉山眼冒金星,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脸。
钟离四这一拳打得很有水准,既不至于伤到阮玉山的骨头,又能实实在在叫人吃痛缓不过气,可见这几个月他在此是认真学了好功夫的。
等阮玉山回过神把手放下来时,钟离四早没影儿了,就看见个那罗迦围在自己腿边转。
“围着我转干嘛?!”阮玉山往那罗迦又松又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去追你娘啊!”
那罗迦呜了一声,撒丫子往外头跑。
阮玉山跟着跑出二门,忽然感知到钟离四正在奔跑的方向是钟离善夜的院子,琢磨琢磨,便停下了脚,不再追了。
跑钟离善夜院子里去还能出什么事儿?
阮玉山暗暗有点庆幸自己和钟离四之间的刺青暂时无解。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突然咯噔一下子——既然无解,那钟离四可不能离开他百里之外。
他立马在心里算了算:目前自己唯一确定要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阮府,一个是骑虎营。
红州的地形像个倒挂的珊瑚,下头宽上头窄,阮府和骑虎营都位于红州的窄面儿,阮府离穿花洞府不过五六十里,即便是最远的州西,顶天也就多了三十里的距离,就算大渝樊氏半路来犯,自己跑到州西去一趟,应该也不会出岔子,只要钟离四安安分分待在山上就好。
今夜姑且让钟离四在钟离善夜那待一晚消消气,现在阮玉山若是硬要追上去也没大用,只会把火越烧越旺,更何况追过去还有个老爷子唯恐天下不乱,在旁边帮腔唱戏,只怕场面会更难收拾。
思及此,阮玉山在院子里独自站着淋了会儿雪,随后既没回屋子,也没去清凉池,反而抬脚出门,往洞府的东边去了。
次日正午,雪渐渐小了,钟离四还是没有回来。
可阮玉山得准备着启程了。
他一个人撑着每每下雪就亲自给钟离四打的那把双层桃花伞,披着一件赶路时才会上身的墨色朱砂底织金锦鹤毛大氅,在下人才扫过又被重新堆起来的一层薄薄雪地中一步一步迈向钟离善夜的园子。
钟离善夜正撑在大堂的珐琅火炉边打瞌睡。
昨儿钟离四半夜寒着一张脸过来,浑身暴走的玄气收都收不住。
钟离善夜那会子正搁被窝里暖暖地睡着,都不必守夜的小厮来喊,硬生生被钟离四路过他房门时散发出的玄场给震得从睡梦中陡然睁眼,杀气重得叫他险些以为外头有什么观音派来的大罗神仙要收自己的命来了。
待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钟离四睡的客房敲门,人倒是被钟离四迎进去了,就是问什么对方都不说,把钟离善夜急得团团转。
好哄歹哄问了一夜,钟离四终于开口,冷冷地说:“他要走。”
听见这话,钟离善夜想都不想就知道是阮玉山,除了阮玉山也没人能让钟离四那么大动肝火。
走就走呗,又不是第一次走了。
钟离四又拿蝣语嘀嘀咕咕骂了许多,钟离善夜立着耳朵才听清一句说:“他不带我。”
这不对劲。
阮玉山成天把钟离四捧得跟块心肝似的恨不得天天含嘴里,这回出远门却不肯带着了。怎么想都不对劲。
于是钟离善夜旁敲侧击问钟离四阮玉山是要去哪儿,钟离四说是去红州,钟离善夜就不吭声了。
——这满院子除了钟离四,谁都知道阮玉山为什么不带人回红州,可偏偏还解释不得,只能打太极打哈哈地骗。
于是钟离善夜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等着阮玉山来上门找人,准备随机应变。
午后阮玉山来了,一进院子就看见钟离善夜就给自己挤眉弄眼使眼色,意思是钟离四闷在房里,一天没出来了,叫他快把人给哄好了再走。
阮玉山能怎么着?也就只能跟钟离善夜一唱一和打配合。
于是钟离善夜清清嗓子开口,身子朝着阮玉山,脸快撅到钟离四屋子里去,生怕钟离四听不见阮玉山来了:“你个臭小子!还有脸来这儿?找四宝儿做什么?不是不打算带人回去吗?滚滚滚,见了你就晦气!”
门板轻轻磕动了一下,像是有人的手放在门框上,欲开不开。
阮玉山收了伞,放到钟离善夜的桌子跟前,声音低沉,似乎也是一夜未睡:“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好,那么大的事,只妄自决断,没有同他商议,轻待了他,他生气,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