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善夜摸摸鼻子,继续唱白脸:“知道你还好意思过来?我看你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别以为这事儿说两句好听的就能轻拿轻放,四宝依你,我可不依你,我们钟离家的人半点不是好欺负的。你那什么破红州,我们不稀得去!”
唱完,又等阮玉山接话。
阮玉山没接了。
“此番前行,实在是难以两全的结果。”他直接望向钟离四的房门,“阿四,再有两个时辰,雪便停了。天黑下来,你怕冷,今日不要上山练功,休息一天。过年新做的衣裳明日便有人送上山来,是你爱的银色和朱砂色,你记得穿。我包了些饺子,冻在小厨房院子里,这些天冷,除夕那晚饺子坏不了,你第一次过年,要跟家里人一块儿尝尝饺子。”
钟离善夜张了张嘴,想再说些话,却也不忍心说了。
阮玉山在堂前沉默少倾,又道:“你若还愿意见我,一个时辰后,我在东园绣帘台等你……我有东西给你。”
他说完,见屋子里没动静,便转身走了。
红州各大营的书信他还没处理完,各城呈报到云岫手中再转交来的文书也亟待他把回信发出。阮玉山待在洞府游山玩水,实则日日都有太多事情要做。
他只给自己一个时辰把今日的要事做了,便要去绣帘台等待钟离四,将自己做了一个月的礼物送出去。
阮玉山的气息渐渐远去,钟离四也慢慢地走出来了,只是望着阮玉山已然离开的院子大门一言不发。
雪寂静地下着,逐渐填满被阮玉山踩出来的脚印。
钟离善夜看看钟离四,又转向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一时摸不准钟离四的心意,于是吞了口唾沫,决定试探试探。
倘或钟离四这回铁了心要绝情一次,他也正好把戏给二人做到底,也免得钟离四被架上去下不来台。
“哼。”钟离善夜把手揣进袖子里,冲着大门外扬声道,“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以为随便说两句好听的我们就心软了?还赴约?也不见人来请,得咱们自己去,把我们当什么了?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咱们才不去!真当四宝儿离了你阮玉山就活不下去了?放屁!”
“我就是活不下去。”
钟离四的声音突然从他身侧传来。
低低的,有些沙哑,瓮着点鼻音。
钟离善夜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幻听。
钟离四就在他旁边,眼眶通红一眨不眨盯着大门,仿佛跟谁有仇似的看着阮玉山消失的地方。
钟离善夜估摸到了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心中不免吓一大跳。
他哑然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时,又听钟离四咬着牙恨恨地说:
“没有阮玉山,我就是活不下去!”
第86章 相爱
原本逐渐褪去的雪势在钟离四走向绣帘台的路上倏忽变大了。
鹅毛大雪再度猛烈起来,钟离四在小厮的引路下来到东园门口,抬头便见圆门大匾上写着“一朝春阙”四个字。
这倒是阮玉山的手笔了。
小厮随他目光看去,又低眉细语道:“东园初建时,本是太爷和老太太拿给阮老爷做起居处用的,那时候老爷年纪小,不过十一二岁,嫌这地儿太宽,离小厨房也远,冬天又太暖和,怕自己生出惰性不肯早起练枪,便搬了出去。这些年小的们虽时时打扫着,主子们却没人来,像都把这儿忘了。只是有一回中秋,老爷陪太爷赏月,吃多了酒,闲逛到这儿,瞧见东园没人起名,便打发人找来笔墨,在秋日里给东园赐了这么个名字。”
小厮声音温温和和,说的是东园的故事,可关于阮玉山的话,钟离四每听进去一个字,心里便悸动着淌出一股暖意。
好像阮玉山还没离开这里,他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多谢。”钟离四同引路的小厮说过了话,接过小厮与他一路一起打的伞,同时将自己手中的暖炉递过去,“天气严寒,早些回屋歇息,路上小心。”
小厮接过手炉道了谢,这才又重新打起手中另一把回去的备用伞,匆匆冒雪回清凉池去了。
钟离四打着那把八角重叠桃花伞,跨过门槛,一脚踩进深深的积雪,朝二门内的绣帘台走去。
这园子修得深,比起他们当下住的别院,园中山水回廊都搭得十分讲究,几乎没有任何开阔空旷的布置,亭前有廊,廊下有水,水侧有山,山外有人力构建的小丘陵,绣帘台就在丘陵的背面。
钟离四步伐如梭,走得七拐八绕。
他的身体很稳,脚步却很快,繁复宽大的赤绣冬衣使他在回廊上看起来像一株随雪飘动的红梅。
直到他停在那个刻着“绣帘台”三个字的石碑旁,于漫天大雪中透过月洞门看见站在梅花树旁边的人。
阮玉山肩头的雪已和梅花枝头上积得一样厚了。
他双手负在背后,身形挺拔,还穿着那身墨色的鹤毛大氅,头发照样是束得干净利落,现下他戴了一个轻容纱织就的深红铜丝裹缎抹额,剑眉下还是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一见到钟离四,眼角便起了笑意。
“阿四,”他朝钟离四招手,“来瞧瞧。”
钟离四过去,先替阮玉山拍走了压在肩头的大雪。
阮玉山顺势握住钟离四的手,引着他转向另一边:“我给你刻的。看看,喜不喜欢?”
“刻的?”
钟离四这才将目光聚集在阮玉山身后的梅花树上。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并不是树。
这是一株雕琢过的巨大红珊瑚。
是阮玉山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忙里偷闲,每天过来,把它雕成了梅树的模样。
上头每一朵雕刻而成的梅花都捧着今天才下的新雪,红白交映,珊瑚质坚,因此厚雪也压不垮枝头。
“老爷子当初为着一朵梅花对你无礼,他既舍不得,咱们也不要。”
阮玉山抬手,掌心热热地隔着几层轻薄保暖的锦缎贴在钟离四的后背:“我的阿四喜欢什么会得不到?既要做梅树,就要做独一无二,顶天立地的那一枝。”
“不用妖灵,不用人血,更无需半分暗香取悦于人。”他的手拍在珊瑚树干上,“只要存在,就永远鲜红不败。”
这棵梅树并不算大,才堪堪长过阮玉山的头顶,只是作为珊瑚而言,它已经是阮玉山从红州挑选出的体型最大,颜色最为艳丽的一株了。
这原是某一年红州千挑万选打算送去天子城给天子祝寿的贺礼,阮玉山送到半路,觉得这么个宝贝拿去送给天子丢在鸟不拉屎的国库实在可惜,便半路一个拐弯运到穿花洞府,把这寄存在钟离善夜的宅子里,又随便在钟离善夜的库房中挑了个看得过去的改送去了天子城。
如今阮玉山终于给它找了个好去处。
光华夺目的珍宝,就该在天光雪色中大放异彩。
“本想着除夕再带你来看,谁知来不及了。”阮玉山摸了摸最顶上的一处珊瑚枝,“还有一朵没雕完……”
他话音未落,忽见身旁钟离四打得双层桃花伞被掀翻丢到地上,而自己的胸膛霎时埋了一个乌黑柔软的脑袋。
钟离四抵在他锁骨下,用脸蹭了蹭他身上的鹤氅:“那你雕完再走。”
阮玉山搂住钟离四的后背,语气中满是无奈:“阿四……”
钟离四打断他,近乎不讲道理地不让他说下去:“阮玉山,你雕完再走。”
天上最后一通大雪呼啸而过,再落下来的雪花又变小了。
细细的,轻柔地落到阮玉山的头顶和鹤领上。
“我不在的时候,别随便出门。”阮玉山抱紧了钟离四,把下巴靠在钟离四的头顶,又悄悄低头亲了一口钟离四的头发,“哪也不能乱跑。早上要赖床,先起来吃了饭再睡。冬天太冷,要上山顶练功,叫人多给你备一双鞋,湿了就换。披风也一样,练完回来先吃半盏茶,等汗散了,再把衣裳换下来,别一热就脱,也别让雪化了沁到身上觉得冷了才脱。夜里不能嫌脱衣裳麻烦,穿厚了睡会被捂醒,脱到剩一层里衣再进被子。睡觉前别跟那罗迦胡闹,惹一身泥巴灰尘到被子里,你睡着不舒服。衣裳你不会洗,换下来放到架子上,白天有人来取,别万事都想着自己做。宅子里下人一个月五两银钱,打赏另算,又不是白养的。夜间少吃零嘴,吃也别叫林烟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