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把平安扣妥帖放进自己贴身衣兜里,又放下腿慢条斯理地起身去牵老太太:“大伙既然都喜欢坐在这儿入定,我也不便搅扰,就先和老太太回了,叔叔伯伯们自便。”
红州的风雪总归是比一朝春阙的凛冽,阮玉山踏出祠堂大门,云岫便上前为其披上了鹤氅。
寒风像磨过的刀片一样刮过人脸,阮玉山扶着老太太,在呼啸的风雪中听见身后一身大喊:“阮玉山!”
他停下脚,嘴角微微一翘。
正愁没个开刀的。
阮玉山闻声转过身去,认出喊他的人是曾祖父那一脉的宗亲,他的族伯祖父,按理,他该叫声堂伯公。
他朝云岫使了个眼色,后者接过手去,扶着老太太走了。
然而老太太却握住了云岫的手腕,同阮玉山一起转过身去:“阮轼,你又有什么话要说啊?”
阮轼大抵是豁出去了,竟也不搭理老太太,直指着阮玉山骂道:“阮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两只手不住打颤,念在话已出口,便一不做二不休:“当年阮家先祖,为了大祁南征北战,杀退了多少蝣蛮子,又被多少蝣蛮子杀得不计其数!我阮家人丁凋零,还不是因为祖上血脉所剩无几,否则传到现在,岂容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擅作主张!蝣人,本就与我族不共戴天!就算再拿他们祭祀一千年也不解恨!阮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你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不为同族宗亲多谋恩泽也就罢了,倒是想起拆人的庙,毁人的好事来!你如今干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为我阮家拼来的大好福荫!”
阮玉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站在原地等他说完,确定阮轼再想不出半点多余的话,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走到阮轼跟前,低头看下去。
他个子本就高大,如今再披一件鹤氅,简直像座巍然伫立的山一样,光是抬头对视就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阮家开山立府不过两百余年,高祖父七十八年前便有意将活祭的旧制废除,只是时运不济,决策没来得及下达,人便死在了幽北。若他活着回来,此后世世代代的子孙家主,都会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堂伯公,你所谓的列祖列宗,难道只算两百年前那些跟你想法别无二致的,这七十年间,想要要废旧制的家主们,就不是列祖列宗了?那这么看,您老人家,也不是很讲究忠义悌孝嘛!”
阮轼咬紧了牙根:“……你不要血口喷人!”
“欸——”阮玉山抬手,低低笑道,“伯公这就把话说重了。三年前您的外孙李及初满十四,想上天子城太学读书,您连夜打发了近侍来我房中,除了一句劳烦,别的什么也没送来。云岫去库里搜了搜,找出一个上品戗金宏光鼎拿去燕辞洲典当,从燕辞洲当出的三千两黄金全部送去了天子城,给您的外孙换来一个太学名额。一年不到,李及在太学打死了同窗傅白,也就是大司农的外甥。我又连夜打发林烟以红州城主的名义秘密上供了八千两黄金和一封告罪书连带着红州天牢的一名死囚到天子府,狸猫换太子,把李及从牢里救出来。此事大司农至今不知,还以为当年在断头台上被处刑的死囚是您的亲外孙李及——”
他话音忽止,拍了拍阮轼肩上的雪,微微弯腰,凑到面色已经煞白的阮轼面前:“您说说,带给咱们阮家人福荫的,到底是鬼头林里那几百个蝣人的脑袋,还是我阮玉山?”
阮轼目眦欲裂,俄顷,只别开头,牙根咬得咯吱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阮玉山直起腰,懒洋洋看向面前的所有人:“还有人有什么话,一并说了!我阮玉山今日回府,明日便没闲工夫再做接待。”
阮轼以及阮轼身后的一重长辈统统鸦雀无声。
太阳底下没人的后背是光亮的。
尤其是在阮府,阮玉山这个身为唯一掌事人的太阳面前。
“都回去把孝衣换了吧!”阮玉山显然对这个场面很是满意,他面带笑意,眼角甚至弯出了一丝浅淡的纹路,嘴上笑骂道,“这个林烟,怎么就把话传成我死了!”
语毕便转身迈步,扶着老太太朝自己园子的方向走去。
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浩然的摆动之声,众人站立在祠堂口,静默着目送他离开。
那些眼神中有愤懑,不甘,甚至有一些不可察觉的恨意,但更多的是对他死而复生的后怕与无奈。
风雪下一众白衣木然不动,倒给这场有名无实的丧葬添了几分应有的悲凉。
半晌,人群中愤然走出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一甩袖子,沙哑道:“不中用……不中用!”
所有人都没有回头。
他们都听得出那是阮峙的声音。
这个一生为阮府鞠躬尽瘁的老人,对着佘老太太和阮玉山尽心服侍了一辈子,到头来似乎注定要与他们走向反目的结局。
阮玉山先将佘老太太送回了北园,出来的路上脸上已没了笑意,只在雪中大步流星地走着,面无表情询问云岫:“燕辞洲的财产全都转移了?”
“都倒回红州了。”云岫低声道。
“那好。”阮玉山眯了眯眼,“把钱拿出来,分一分,今日在场的所有宗亲,按户头算,一户一千两黄金,备好飞票,送到他们家里——要悄悄的,只管打发人去送钱,送的时候怎么说话你清楚。别说人人都送了,也别说其他人都没送。要让他们觉得,我只挑了几个亲近的人送。”
云岫点头:“明白。”
除夕前一晚,阮玉山遣人连夜送了一封家书到穿花洞府。
才封好信,就听云岫在屋子外敲门。
阮玉山一边练字一边说:“进来。”
云岫进了屋,关门上前,同阮玉山汇报道:“阮峰那老头子,前夜在家里闹自杀,打发人来了咱们这儿,见老爷你不理会,昨晚又要上吊。今天我去送钱的时候,正巧撞见他又要割腕,飞票拿出来交到他手上,立时便好了,白绫收起来了,毒药不喝了,连刀都送我了。”
说着,便把怀里那把匕首掏出来,啪一声放阮玉山桌上,颇有点在自己身上多搁片刻都嫌不干净的意思。
阮玉山把匕首掀到地上:“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桌上放。”
云岫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又道:“可是有一位,我们的钱送不出去。”
阮玉山笔尖一顿:“阮峙?”
“非但不收,还在绝食明志。”云岫道,“堂伯性子太硬,我劝不动。”
“这老头子。”阮玉山放下笔,蹙眉盯着桌面上的宣纸道,“堂伯平日最好说话,族中大小事务,举凡我要他出面,自来没有不答应的,是一心扑在了阮府上。只是这活祭旧俗,他太过拥护,全府上下都清楚不过。他吃软不吃硬,拿钱收买不了,这会子在气头上,你好好看着。若不吃饭,就把他外孙女接来府里住几天。待过些时日,我亲自去见他一面。”
云岫此时还好好地应了,哪晓得没过几天,阮峙就死了。
正月初三一大早,云岫急急忙忙来见阮玉山,说堂伯自戕了。
阮玉山心中厌烦,只能问是怎么死的,云岫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迟疑半晌,只道:“您亲自去看看吧。”
阮峙死得悄无声息,他不像阮峰寻死觅活只为谋得几分利益,他的死是决然的,带着自以为的道之所在的毅然,像平地惊雷一般用死亡把阮玉山和鬼头林的消亡永远隔绝在他的尸身两岸。
阮峙的死法并不特殊,只是拿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但他死在了鬼头林前。
穿着阮家定府先祖留下的布衣。
怀中抱了块木碑。
木碑上以血书道:
阮家开府先祖阮凝有言:见此布衣如见吾与吾兄,持此衣者,可代吾发令,凡阮家儿郎无有不从。
今阮峙持先祖布衣以死明志:阮府第十一代家主阮玉山,不得废旧制,不得免祭俗,一生不得毁坏鬼头林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