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钟离四也在那一瞬的残影中捕捉到一点异常。
他分明瞧见,钟离善夜的脸上布满了片刻之前还未曾出现的金灿灿的符文。
那正是破命在吞妖体内画的符咒。
钟离四愣了愣,一股浓烈的不安在他心中搏动着。
“钟离善夜……”他喃喃着追上去,“钟离善夜!”
突然,数丈之外的河面再次冲出一个垒满白骨的庞然大物,一股脑地从手中挥出数具白骨,带着滚滚杀气铺天盖地砸向他们。
钟离四不得已停下脚进行闪躲,再抬头看去时,那吞妖又跃入水中消失不见。
“想跟老子玩阴的!”
钟离善夜目眦欲裂,杀气腾腾,二话不说跃入河中:“你当老子这么多天在你门口吃白饭来了?个王八蛋,你今天跑不掉了!”
“钟离善夜!”钟离四沿岸奔跑着,对着河水大喊,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须臾,一阵尖锐的鸣啸从河底直冲天际,惊起方圆数丈的雷鸣。
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片势如破竹的黑色水影。
钟离四直勾勾看着那个比之最开始更为巨大、甚至可以说一望无垠的墨色人型,数不清的白骨骷髅混在他污浊的河水驱赶中翻滚流动着,最终钟离四在它胸口前方,看见了空中的那个小小人影。
钟离善夜双目猩红,皮囊乌黑,发丝全白,所有裸露出皮肤的地方均布满了金光符阵。
钟离四凝视着符阵遍布在他身上的走向和痕迹,突然意识到,符阵的中心,便是钟离善夜的骨珠所在。
他惊觉悬在空中的钟离善夜和后方那个庞大的黑影已然合为一体,无论是身形还是动作,甚至连呼吸——吞妖被钟离善夜用强行捆绑的方式控制了。
“你什么时候下的咒……”钟离四木然看着空中因与吞妖斗争而神色扭曲的钟离善夜,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
他骤然爆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既是愤怒又是惊慌:“钟离善夜——!”
空中半人半妖的那个身影似乎真的被他的喊叫唤醒了几分神智。
“四宝儿。”他看见钟离善夜低头,对着他开口,嘴唇张合着,“拿起破命,杀了我。”
钟离四握着破命,痴愣般的摇头,退后了两步:“你不是说,你不会……”
“杀了我!”钟离善夜身上的符咒再度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他面目又一次狰狞起来,身后的黑影艰难地摇头摆尾,时而与他同步,时而企图抬手将他挥去。
“钟离善夜——”
“你不是要学弓衣三斩第三式吗,我现在就教你!”钟离善夜打断他的话,“拿起破命,打中我的骨珠。”
钟离四听见上方那个人的声音沙哑着,很轻很轻,可话传到耳朵里,却是清楚又明白。
“这就是弓衣三斩的第三式——穿花。”
第102章 知足
“四宝儿,我能活。”
钟离四握着破命,站在岸边进退维谷时,又听见钟离善夜的声音。
“信我,四宝儿,我能活!”
钟离善夜面目狰狞地悬在那个巨大的墨色人影前,好像已经十分痛苦:“朝我的骨珠,打过来!”
打过去,一切就能结束了。
钟离四最后一次声嘶力竭地冲他喊道:“四宝儿,信我,打过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
钟离四举起破命。
当刺目的华光穿过钟离善夜的身体时,钟离四站在河岸边,看着那个与后方巨大黑河人型的怪物比起来不过小小河沙大的钟离善夜像一片落叶一样垂头飘荡下来。
吞妖被他强行控为一体,因此破命也穿过了那具河水组成的巨大身体,在同样的位置,给它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空洞。
它像一只濒死的困兽一样在半空剧烈摆动尖叫着,仿佛承受了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钟离善夜的一招“穿花”将自己和它捆绑在一起,当破命听令使出一击那一刻,穿花被破,他们双方的捆绑也因此解开。
钟离四迎着渐渐止息的狂风暴雨冲过去,却在半路看见已经意识全无的钟离善夜睁开眼,几乎强打着精神在半空翻身,最后冲向正赶过去接他的那罗迦的后背处。
吞妖凄厉的嚎叫快要冲破云霄,它体内的黑水与无数白骨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翻滚,数不清的骷髅挨挨挤挤,混着汹涌波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岸边麻木的大渝士兵逐渐清醒,看向远处河水中的庞然大物,个个面露惊惧之色,频频后退奔逃。
连樊军都控制不住的吞妖,谁都看得出来,它已是强弩之末。
那罗迦载着重伤的钟离善夜闪电一般往回跑着,眼见钟离四也要趁机上它的后背,河中的吞妖似是起了破釜沉舟的心思,在妖力散尽的最后一刻,不顾一切附身而来,朝钟离四伸手。
窜天的喧嚣声在它体内命门叫响着,岸边奔逃的将士们捂紧了耳朵,稍不注意便被那叫声刺得撕心裂肺。
当那罗迦快要经过钟离四身边放慢速度时,钟离四回头看了一眼河岸,当即一拍那罗迦屁股:“别管我,把他送走!”
俯冲而来的巨大黑影就在数丈之后,不过一个眨眼便能冲到他的面前。
那罗迦不能停下,更不能放慢速度等他上去了。
破命盘旋着回到他的手中,钟离四站在原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吞妖看了片刻,忽沉了一口气。
接着,他迅速转身,朝吞妖冲了过去。
此刻的吞妖已经褪去了身上所有河水的伪装,它的身体缩小数倍,变作了浑然由骸骨和骷髅组成的苍白人形。
那些骨头,宛如当初他和阮玉山第一次在目连村所见的肉藤,只要碰上,便免不了废去一部分肉身。
吞妖要跟他鱼死网破。
破命在钟离四手中猛烈地震颤着,神器天然的护主本能使得钟离四收到强烈的感知,是破命在提醒他,此行再不停下,与吞妖硬碰硬之后,他就没命可保。
钟离四回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那罗迦和钟离善夜,又回头用掌心来回擦拭破命金灿灿的刀头,抿了抿唇,对破命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说完,他飞身而起,双手将破命握着举过头顶,迎着乌云散开后的第一抹盛阳朝准那副骸骨身躯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尖啸声顿时在钟离四周身凌厉地响起。
吞妖身上的断骨好似千仞山峰,一旦散开,便排山倒海地朝他袭来。
一股浓烈的恶臭和四面八方朔风般刮来的残躯骸骨快要将他吞没。
他抓着破命穿过白骨身躯的心脏,最后于腥臭的狂风中跪倒在地。
钟离四仍然撑着破命没有让自己昏倒,他单膝跪着,低垂头颅,头发在飓风中飘扬着,锋利的断骨把他的衣衫刺破一处又一处。
在束发的那根珊瑚枝被风吹走的前一刻,他抬手,顶着数不清的尖利残骨和疾风将发簪取下,护在胸前,沉默片刻,又捧起来低头悄悄亲了一口。
拔簪的短短一个瞬间,他的双手已被那些飞逝的骸骨刮得血肉模糊。
钟离四微微侧首,闭上眼,用脸颊贴着掌心的发簪呢喃了一声:“阮玉山。”
“阿四!”
恍惚间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是渐近的马蹄声。
钟离四乍然睁眼。
这阵白骨刮成了大风太尖锐凶猛,马蹄声很快在数丈之外停止了。
钟离四冒着危险转头,看见阮玉山在席卷的沙尘、石子和白骨残骸中徒步朝他奔来。
阮玉山的披风被吹得很高,在尘沙中不断翻飞着。很快,被无数尖刀似的断骨刺得片甲不留。
钟离四半睁着眼凝视那抹越来越近的红色,一颗将死之心又跃动着想再活下来。
又或者因为这一刻,死了也值得。
没等他想完,阮玉山已然到了眼前,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笼罩在身下。
所有的风都在阮玉山怀中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