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白骨如死神过境,阮玉山只身赶来,渡了他一条生路。
这场风暴止息在太阳彻底在高空升起的那一刻,当骑虎营和朱雀营的将士确定营地上已无任何暴乱回到此处时,看见的是靠在那罗迦身上奄奄一息的钟离善夜、互相依偎着昏迷不醒的两个血人,和河岸边所剩不多且手足无措的大渝将士。
阮军对着樊军面面相觑,最后做做样子把那堆樊军先捉了起来,一视同仁给了顿饱饭,就先抓紧时间收拾自己看起来快不行的州主去了。
他们这位当日把将士们护送到安全地带就义无反顾回到营地的州主再一次睁眼是数天以后。
阮玉山躺在自己营房的床上,听见外头将士们操练的动静,先睁眼吸了口气,随后便感觉自己前胸后背皮肉撕裂般的疼痛。
他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垂眼,本想看看自己身上是怎么个事儿,哪晓得一低头,先看在趴在床边的一个脑袋。
阮玉山嘴角翘起来。
他正要抬手摸摸钟离四的头发,就发现自己五根手指头个个被裹得跟玉米棒子似的,再掀开被子一看——身子直接被缠成个年猪了!
难怪他睡梦中老觉得喘不过气儿。
他想起自己在昏迷前把钟离四护在身下的场面,那时候头顶上的白骨风沙跟刮刀子似的从他后背掠过去,最开始他还能感觉到痛,没过多久,就觉得后背凉丝丝的,风一吹,原来是自己的伤口深到见骨头了。
他正望着被窝里自己被裹得严丝合缝的身体嫌弃,就看见床边上趴着的人动了动,接着抬起头,像是还没醒,但眼睛已先朝他望过来了。
两个人无声对视了片刻,钟离四才眨眨眼,木然地怔怔道:“你醒了?”
“没醒。”阮玉山很想把人拽进怀里搓揉一顿,但又烦自己此刻被裹得十分丑陋的两只手掌不便见人,只能用手从里头把被子顶开,“你再陪我睡一觉。”
钟离四一把给他把被子按下去,低着头,声音缓缓的:“军医说了,你不能见风。”
阮玉山眯了眯眼,对军医很是不高兴。
他隔着被子要去摸钟离四的手,瞅见钟离四的手上几乎看不出伤势,甚至还长出了点指甲,便知道自己睡了挺长时间。又问:“老头子呢?”
“在营房。”说起这个钟离四的语气又黯然了些,“弓衣三斩,原来最后一招名叫穿花。穿花之法,就是将自己和敌人的命绑在一起,在力不能敌的最后关头,选择同归于尽。他当年不肯教阮招,如今竟这么教给我。”
“如果可以,想必他也不想教给你。”阮玉山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那他现在怎么样?”
“在营房闭关疗伤,谁都不见。”钟离四道,“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进门,我醒来后天天去他门外问安,他都不让我进去。”
“还活着就成。”阮玉山想了想,悄悄在被窝里把自己手上缠的绷带给解了,“我昏迷了多久?”
“大半个月。”钟离四道,“中间有人来问剩下的樊军如何处理,是否还要追杀逃亡的主将和樊氏那个跟你树仇的小公子,我叫他们不必追了。”
“还替我做起决策来了。”阮玉山挑眉,神色很是新鲜,并无半点不快,笑道,“怎么就不追了,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追的。”钟离四起身,伸手探了探床边的茶水,发觉已经凉了,便拿去外头请人再煮一壶,回来方道,“樊氏的那个小公子,也就是当初骗我的齐且柔——或是叫他纪慈,早就已经死了。我现在想想,席莲生兴许从一开始跟我们去到燕辞洲,就在打他的主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到被子上给阮玉山掖背角,哪晓得手才放上去,猝不及防被阮玉山伸出被子的手一抓,顺势就把他给拽到床上去了。
阮玉山本以为钟离四会躲,哪晓得钟离四被他轻轻松松拽上床裹进被子,一动也不动,甚至连语气都不变,窝在他怀里,平平稳稳地开口继续说:“我想席莲生——不,吞妖,跟你那个朋友了慧是有什么渊源,先前的事林烟已同我说了大概,那东西兴许一开始接近我们,就是想找了慧,可是没料到我们那么提防他,就把主意打到樊氏那个化名纪慈的小少爷身上。
“他先杀了樊氏小少爷,又用当初在目连村迫害村民的那些法子把人复活,让对方在自家卖场的暗道跟我对峙的时候突然死去,待我离开,吞妖再出现在樊氏小少爷面前,假装是自己救了人家——这也正好跟席莲生最初被咱们放走后在你眼线的眼皮子低下凭空逃走的时间对得上。
“最后吞妖利用自己伪造的对樊氏的救命之恩和你的身份消息,跟樊氏小少爷做了交易,要对方帮它找到了慧。如今吞妖被杀,那樊氏的小少爷,想必也活不了几天了。”
他絮絮地说着,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情绪听不出波澜,只是不愿意抬头看阮玉山。
“唔。”阮玉山百无聊赖地应着,其实心中对大渝对樊氏并不怎么关心,只是想听钟离四在自己耳边说话。
奈何钟离四今儿不知怎么了,像是觉没睡醒似的,念叨着跟他不相干的话,也没说抱抱他,或是抬头亲亲他。
他正在心里不痛快,忽然察觉到钟离四早已安静了下来,此时正抵在胸前细细地吸气。
阮玉山屏息一听,听见钟离四埋在他怀里连呼吸都是颤的,心里一下子痛快了。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他顺竿爬地抚摸钟离四的后背,暗暗里乐滋滋的,“我这不是活着么?就那么怕我死了?”
钟离四只是摇头,不接他的话。
他感觉到钟离四的手抬起来想抱住他,大抵又碍于他的伤,于是便又要把手放回去。
阮玉山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抓住钟离四的胳膊圈在自己腰上。
这时候他又认为多亏了自己身上的绷带绑那么厚实,能叫钟离四安安心心抱着,也能让他坦然地告诉对方:“我不疼。你抱紧。”
钟离四又往他怀里蹭了点。
胸前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绷带,阮玉山心口处温凉温凉的。
终于钟离四开口说话了,说的全是关于他的话:
“那天你没来的时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其实我很想再见你一面。后来你来了,我看见你,又觉得你不该来。
“我身边的风太大了,那些白骨跟刀子一样尖利,我不怕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你昏迷的这些天,我编了很多个平安扣,中原的、蝣族的,红州的。我刚醒来的时候,看见你躺在床上,浑身绷带都溢着血。我快呼吸不过来了,原来那样的情绪就是害怕。
“我以前说我不信凤神,也不信长生天,可在你床边的时候,我还是求了他们千万遍,我求他们不要介怀我以前的无知之言,再求他们显灵保佑你。时间长了,我又怨起他们,怨他们怎么还没让你醒过来,怎么钟离善夜还不肯开门。我甚至替他求了观音,求观音再看他一眼,保佑他再活一个四百年。
“可你呢?凤神不认识你,长生天也不认识你,你怎么办。有时候我一边给你换药,一边悄悄在心里骂他们没用,什么凤神,什么长生天,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其实我知道,都是我自己没用。我护不了钟离善夜,救不了你,只能求神拜佛。刚才你醒了,我在心里又谢了他们千百遍,我不知道叫醒你的是凤神还是长生天。我谢他们,又埋怨他们,埋怨他们怎么过了那么久才把你叫醒。
“阮玉山,我竟是这般不知足的人。”
阮玉山静静听着,用解开绷带的手摸了摸钟离四柔软的鬓发,轻声道:“阿四,你叫醒了我。你就是凤神,是我的长生天。”
钟离四不说话。
“你把我救回来了。”阮玉山把他搂紧了,“你自己呢?求神拜佛,给自己求了什么?”
“我只想你活着。”钟离四摇头,“我只贪你的生,求你的命。”
他闭着眼,声音在阮玉山怀中分外的轻,也分外固执:“此心难变,不知悔改到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