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一脱口,目光转到钟离四身上,林烟又支支吾吾起来。
阮玉山意识到什么,放下筷子,同林烟说:“你跟我出来。”
他起身走了两步,刚要拉着林烟出门,就听钟离四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就在这儿说。”
云淡风轻的命令,不带任何语气,却容不得在场的人拒绝。
阮玉山扶着林烟的肩停住脚,没应声,但也没往外走。
林烟瞅瞅他,又瞅瞅钟离四,显然为难得不知所措,试探地对着阮玉山求救似的喊:“老爷……”
在钟离四面前,叫老爷也没用。
钟离四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饭,甚至没有开口说第二遍。
阮玉山揉了揉林烟的肩,转身回去,坐到刚才的位置上,拍拍膝盖,对林烟道:“你就在这儿说吧。”
林烟还盯着阮玉山的眼色,确认对方真是这个意思,才磕磕绊绊地展开手上的信件,说道:“半年前,西南边陲的山林上出现了几起蝣人伤人事件,因为受伤的人里有两个三阶玄者,所以才有人认出了林子里的蝣人。”
钟离四吃饭的动作停下来,手中的碗筷被放到桌上。
阮玉山也是一愣——他本以为是派去找白断雨的人带了消息回来,岂知这次的事,与蝣人有关。
林烟见钟离四静默地坐在桌前,又看看阮玉山。
阮玉山示意他接着说。
“按此事的情况,只需地方县官处理即可,因此那些人也没上报红州府。只是两三个月前,云岫得到消息,说西南西北两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有组织的蝣人群体在山下出没,他才警惕起来,打发探子去查,打算收到确切情报再来跟您说。”
阮玉山看向他手里的信纸:“消息收到了?是什么情况?”
林烟抿了抿唇,照着信上的说了个大概:“起先那帮蝣人潜伏在平民百姓中,是为了谋取一点食物,因此只敢在比较混乱的两国交界处或是山林地带出没。后来有一次,两个蝣人在小镇上盗取粮食被路过的玄者捉住,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个三阶玄者打废了武功,还明目张胆抢夺了玄者的钱财。当时因镇上人手不够,叫他们顺利逃回了山林。”
林烟说到这儿,又不说了。
钟离四面对着饭桌,一动不动:“接着说下去。”
“……是。”林烟迟疑着,考虑到钟离四目前的身体原本有几分犹豫,但对方发了话,他还是接着说了,“可就是那一次之后,大概蝣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开始变本加厉地对山下地带的平民进行偷盗掠夺。那附近山林隐匿的蝣人应该不少,没多久他们就有组织地轮流下山,对周围的村庄镇子下手,而且行事愈发乖张。”
阮玉山听完,皱眉道:“官府呢?镇上的人手不够,不会去州县找人?”
林烟解释道:“近些年大祁百官惫懒,除了咱们红州和谢氏掌管的十城,就没几处是会为民请命会办实事的。天子连饕餮谷都不管,怎么还会管这几个蝣人呢。西南那边百姓倒是求所属州县的官府出手了,可来的都是些残兵老将,年轻有力的嫌这活危险又没油水,不肯去,能去的都是没钱没背景的苦力。
“剿灭蝣人这一趟,不打不要紧,一打还给山林里的蝣人给打出信心来了。他们将那几个残兵老将枭首示众,挂在山下镇子口,此后更是明目张胆要山下百姓进贡吃喝,跟土匪似的霸占一方。”
“不会的。”
林烟话音未落,钟离四便将其打断。
他的五指抓紧桌角,呼吸有些急促:“他们不会滥杀无辜的。”
他想起了阮铃,遂扭头看向林烟:“那是哪里的蝣人?去年以前可曾在民间出现?是曾经在饕餮谷关过的蝣人吗?”
林烟知道他不愿意相信那些是曾经在饕餮谷同他共患难的同族,可事实胜于雄辩,叹了口气道:“后来州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派过两次兵。据大部分人说,当时那些蝣人已从西面八方聚集了不少,还有许多蝣族是暗地里打听着消息追随过去的——毕竟百姓中玄者只在少数,多的是分辨不出蝣族的普通人,别人一问,便在茶余饭后什么都说了。州府派兵前去劝降时,山林的蝣族为了给自己打气,学着汉人的样子给自己弄了旗帜名号,说……”
钟离四转身面向他,见他吞吞吐吐,简直有几分焦灼了,催促道:“说什么?”
“说他们有凤神庇佑。”林烟低下头,“他们成立了一个教派,叫九神教,据说,九的意思……就是当初把他们从饕餮谷救出来的蝣人,九十四。”
钟离四陷入了沉默。
林烟还没说完。
话赶话到这儿了,他硬着头皮也得说下去:“那群九神教的人因为有凤神做底气,加上自己本身玄力强大,跟州县的兵打起来,分外骁勇善战,几次下来,还打出了名头。同时红州外的西北地界,也有不少蝣人闻声起义,效仿他们立了九神教。这几个月来,九神教徒在大祁各处起帮立派,都是蝣族。
“红州和十城军兵力强悍,他们不敢招惹,就在远离天子的其他各州隔三岔五打家劫舍,势力还有逐渐扩张的趋势。云岫考虑到咱们红州的人不便出手到其他州的地界出兵,便打发了几个探子伪装成蝣人混入九神教,这才知道,如今九神教内部,也并非团结一致。”
阮玉山蹙眉:“什么意思?他们还百家争鸣起来了?”
“这信上的意思是,蝣人内部,已经有很多人,在打着凤神的名号党同伐异。”林烟把信翻到后几页,说道,“蝣人如今逐渐势大,朝廷却一直没引起重视,殊不知蝣族自来顽强,粮食充足的情况下,身体状况可以一敌百。他们就算有二十岁的诅咒在前,活下来的也远比死去的多。九神教中已经有不少蝣人想要逐步占领中土地界,打算以凤神的名义向中原复仇。可有的人并不同意,认为他们此时只需储备粮食,等待凤神解救诅咒即可。”
阮玉山的指尖点了点膝盖,沉思道:“想必不同意的人,寡不敌众。”
林烟点点头:“蝣族对中原积蓄了太久的恨意,如今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认为两百年前,蝣人能在无比强大的情况下被汉人捕捉奴役,是因为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诅咒吓得自乱阵脚,忘了自己即便是在诅咒之下也是最强大的存在。
“而那时的中原人狡诈奸猾,捉住他们偶然的失误,便快速地为他们建立起了无法反抗的牢笼,将他们禁锢了两百余年。现在他们有了凤神,再也无所畏惧,因为无论天涯海角,不管蝣人被拘禁在何处,凤神都会出现,捍卫他们的自由。更有甚者,认为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凤神了。”
阮玉山冷笑一声:“哦?”
他挑了挑眉,倒是在心里想:那正好。
他们不要,他要。
不仅要,还要得紧。快让给他好了!
林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继续解释说:“那些人的理由是,即便没有凤神,他们当下以及以后依旧无所畏惧。因为两百年前的失误本是意外,只要给他们那时的先祖一年的喘息时间,让他们从猝不及防的诅咒中回过神来,以他们强大的天赋和繁衍能力,纵使每一代寿命只有二十年,也仍然可以统治中原。”
阮玉山张了张嘴,刚想大讽特讽不自量力,瞥了一眼对面的钟离四,选择了闭嘴。
林烟又把话说回来:“不过后者因为言辞中表现出对凤神的不敬而很快被其他蝣人惩戒。可他们的说法却在暗中催动了许多人——很多蝣人表面默不作声,实际在心中肯定了那些人的想法,认为凤神现在对自己的种族而言可有可无,只是一个标志罢了。”
思想的火种一旦点燃,便势必生生不息。
“后面支持不需要凤神的说法的人层出不穷,一波被惩戒了,另一波又立马站起来,主张安稳的人被激进的人以凤神的名义打倒,可更激进的人同样高举凤神的名号指责所有人都不如他们对凤神崇敬,再以此借口驱逐或抓捕与他们作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