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烧到一半,阮玉山大梦初醒,疾步走过去将衣裳从钟离四手中夺走,踩灭了火,地上也只剩破布一块。
钟离四被夺了婚服,既不闹,也不争,又面无波澜地坐回椅子里,慢条斯理翻着高举在眼前的书,说道:“这衣服不合适了。阮老爷若是有心,不如赶紧回去做件寿衣,明年开春,兴许我就能穿上。”
“对了,”他把书从面上放下去,露出狐狸似的一张脸,对阮玉山狡黠一笑,“明年的祭祀也能张罗起来,我这颗现成的人头,不用白不用。”
阮玉山沉默地站在那半件扑满灰烬的婚服前,身后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残缺的衣服上,给这件喜袍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阴影。
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捡起这件已然废了的婚服,仔细拍了拍,拎在手里,慢慢地走出门去。
跨出半月状的门框时,他的脚下微微一顿,第一次用有些颓唐的声音低低道:“阿四,我此生从未杀过一个蝣人。”
他没指望能得到钟离四半点回应,因此也不打算停下。
这件由他自己深夜冒雪送来的婚服,他如今要冒雪拿回去。
谁知甫一踏出石门,钟离四忽然在背后叫住他:“阮玉山。”
这是这半年来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阮玉山停在门外风雪前。
身后传来的那副嗓音永远如寒冬的薄雪一半清冽。
“红州建立阮府二百余年,门外有五百三十七个蝣族人头。除却你们阮家一年两次活祭,我还有近百个族人兴许死于你们先祖偶然的一时兴起。”
钟离四的语气很平淡,好像那么多个族人的死亡来带的恨真的在这日复一日的半年已渐渐消弭。
“我当初既选了你,便与你两不相疑。即便此生反目,不疑之心今后也该一样。你说你从未杀过一个蝣人,我信你。”钟离四将手中书卷放到桌上,“你们阮家杀了我五百三十七个同族,我只报七十五的仇。并非是我不恨另外五百三十六个阮家人,只是我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举目无亲,是很痛苦的。”
阮玉山垂在腿侧的指尖颤了颤,他转过身,抬起目光:“阿四——”
“从头到尾,你除了骗我,其实并无多的错处。如今的局面,我不怪你。现在不怪,以后也不怪。可你我之间除非形同陌路,此生再不可强求。”钟离四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看见有一粒飞雪飞进了阮玉山的衣领,心中是很想让阮玉山走近些的,免得被雪淋到。
他蹙了蹙眉,又别开双眼坐下:“阮玉山,我只是想走而已。”
阮玉山听着钟离四前头的话,本以为事情尚有转机,眼中那两分的希冀却在钟离四最后一句话脱口时冰消瓦解。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阮玉山低垂着眼,话语中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若我不呢?”
“阮玉山。”钟离四从未用如此平和的语气对他劝说过,“别让我恨你。”
这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满红州,同歌舞齐鸣觥筹交错的阮府交缠着,乐声雪声一夜不曾止歇。
阮玉山忘了自己是何时离开的那间石宫,他从鬼头林行尸走肉般捏着那半件烧毁的婚服回来时整个府邸已是满目银霜。
云岫和林烟在园子外等了他许久,终于在几近凌晨的深夜等到失魂一般的阮玉山。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喊一声老爷,就见阮玉山扶着大门门框迈进院子的那一瞬间,因脚下失力,一个踉跄中,猛地扑倒在雪里。
林烟大惊失色,同云岫一起箭步冲过去将阮玉山扶起。
过去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家主此刻半跪雪地,仰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大雪,无数风霜吹进他的眼睛。
“他说他恨我。”
阮玉山的目光在雪夜中茫然逡巡着,几乎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还没对我说过爱,就要恨我了。”
第111章 添乱
钟离四下床的时候愈发少了。
他的身体渐渐难以支撑他久坐看书,更多的时候他在床上陷入昏睡,阮玉山也不再只是吃饭午休时过来看他,很多个半梦半醒的瞬间钟离四能感知到阮玉山的气息。
他对阮玉山实在太过熟悉,就算对方什么也不做,只是靠近他左右,他也能立马感知到阮玉山的存在。
这个人没日没夜地在床边守着他,近乎神出鬼没地,奔波在石宫和阮府之间,他清醒时就离开,他昏迷时就出现,不敢太频繁出现在他眼前,只敢为他无数次擦去昏迷时七窍无故流出的血迹。
在仅有的清醒又无阮玉山看守的时间里,钟离四总是拿着钟离善夜留给他的那封遗书来来回回地看。
信上用只有他和阮招看得懂的文字絮絮叨叨说着许多叮嘱,可是除了最后那一张用中土话留下的小字,其余并无太多叙情之言,更多的是一些劝诫。
钟离四把钟离善夜的信件倒背如流,连睡梦中也在不断钻研其言下之意。
“……蝣人之难,两百年首尾,皆源于巫女之祸。其结症非铃鼓可解。若着眼于当下之困,则中土与蝣族世世代代步前人之迹,周而复始,诅咒无穷尽也。当正本清源,免重蹈覆辙,祸事方休。”
“……子元六年,一巫女为求长生功德,盗幽北蛇灵献与胡部蝣族,以此换取万世牌位。蛇灵被缚于蝣族血脉,生生世世传于蝣人,此乃蝣族百年禀赋之根基。”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入五浊恶世,观众生万象,承喜怒悲欢,历生死离别,悟我出我,方见观音无相,会古卷诸灵。”
这些话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翻腾盘旋,自己大限将至,族人的诅咒却依旧横亘在他们世世代代之间,钟离四企图从钟离善夜遗信的字里行间读透对方隐藏的喻意,可冥冥之中又察觉似乎时机未到。
那天他正和阮玉山吃饭,阮玉山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轻言细语地说:“婚服我打发人新做了一身,比上次那件更好。等过了年,咱们就成亲。你不喜欢阮府的人,咱们就在这儿办。请阮招,阮招不算阮家人,他自小在雾照山长大,阮氏的祭祖也从不参与。顺便再叫他再带个百重三——对了,阮招给百重三取了几个字,你要是有兴趣,我给你瞧瞧,看你觉得哪个合适。”
钟离四的筷子悬在碗口,听见这话,忽问:“姓阮吗?”
以往这些时候他是从不搭话的,一顿饭下来只听得见阮玉山的声音,这次他回了话,阮玉山垂目思索片刻,又道:“你不喜欢,自然叫他姓钟离。”
钟离四这才接着吃饭。
阮玉山见他默许,又赶紧给他夹菜,接着说道:“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也算给你冲冲喜。早前我打发人去东南寻了白断雨,他的医术比起老爷子兴许还更好上几分,眼见着快要收到回信了。白断雨悬壶济世,历来以正直慈悲闻名,他会喜欢你的。阿四,你会没事的。”
阮玉山说了许多,唯独不提那个冬夜钟离四劝他放手的事。
仿佛那一夜两个人难得地推心置腹从不曾发生,他也从不曾听见钟离四对他剖白,不知道钟离四那么对他冷硬的态度只是因为迫切地想要离开。
他既不提,钟离四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阮玉山。”
钟离四握着碗,五指和整个手掌比起两个月前又苍白瘦削了许多,这也显得指骨和手腕又修长了几分。过分薄的皮肉贴着筋骨,阮玉山看见钟离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接着他看见钟离四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调侃:“你说咱们成亲的时候,我的族人,会不会转过来看着我们?”
阮玉山谈论起婚事时的笑意顿时凝固在嘴边。
钟离四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阮玉山凝视着他埋头吃饭时轻微眨动的眼睫,忽觉得面前这个人身上真是有太多自己的影子。
尤其是在恶意使坏的时候。
此时林烟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信,说不好了,南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