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187)

2025-09-17 评论

  钟离四在石宫半月状的门框里站了很久,借着屋外灯笼散发的烛光将自己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蝣人头颅都看了个遍。

  有的人头他勉强能认出来——那兴许是很多年前曾经跟自己在一个地牢短暂相处过一些时日的同族;有的他并无印象——那说明这个蝣人在饕餮谷被圈养的地牢离自己很远;可有的他能叫出名字,甚至确切地回忆起对方离开饕餮谷的日子。

  原来饕餮谷那个囚禁了他十八年的铁笼,他从来没有跨出去过。

  只是钥匙从驯监的手上转移到了阮玉山的手上。

  钟离四一言不发回到桌边的木椅中坐下,椅子正对着大门,他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和自己故去的族人相望。

  眼下周遭只剩他一个人,钟离四终于将自己始终紧握的右手缓缓放在木椅的扶手上,接着翻转过来,松开五指,敞开向上的掌心。

  ——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根被削断的发丝。

  这是他在回廊下趁阮玉山转身时悄悄从刮来的风中抓住的。

  阮玉山的头发就像他本人的脾气,锋利坚硬,漆黑如墨,即便攥在钟离四的手里,被削断的位置也像小刺一样险些扎进掌心的皮肤。

  钟离四用拇指轻轻拨动着手心只剩半截的两根长发,又把手放到眼下,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维持着这个姿势静滞了片晌,接着偏头,用侧颊挨了挨那两根发丝。

  他有些失神。

  随后钟离四像在无人之时偷了一个刹那——他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两个字。

  再抬起头时,钟离四起身,在偌大的石室中逡巡了一圈,打开了所有的柜子,最后果真在一个木篮子里找到某个奴婢曾留在那里的剪子和布料针线。

  他拿起剪子,又顺手解开了自己那条从阮玉山披风上裁下来的朱红发带,在剩下的半夜将这条发带用剪子拆成了无数根极细的丝线,又剪下自己的一束发丝,掺着阮玉山的两根断发,重新编织出了一个粗糙简单的平安扣。

  他将平安扣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并决心这一生也不要让阮玉山瞧见。

  当弥漫在阮府上空的滚滚浓烟变作茫茫白雾时,阮玉山披着朝阳的第一抹霞光走进了石宫。

  他看见钟离四披散着头发坐在木桌边的椅子里,同他一样,一夜未睡。

  他将饭菜点心从食盒里拿出一一放在桌上,语气沉稳,像往常一般:“既然没睡,就把饭吃了。”

  他一边给钟离四夹菜一边道:“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作对。”

  钟离四起身走向床边,脱了鞋将身一倒,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阮玉山也不逼他,自顾在桌前慢悠悠吃完了饭,回了一趟府邸,叫来几个家奴,把昨夜打发来照看钟离四的几个丫鬟小厮拎到屋门前,一人结结实实赏十个板子。

  门外叫苦连天,打板子的声音还没两下,钟离四又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起来吃饭了。

  阮玉山随即抬手叫停,站在门前的沙石地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说着不知道给屋里还是屋外的人听的话:“主子挨饿你们就难辞其咎。日后送来石宫的饭,他晚吃一刻,你们就自己去领一个板子。”

  钟离四埋头吃着饭,置若罔闻。

  第二天阮玉山饭点再过来,看到石屋的房门从里头上了门闩。

  他不为难下人,又回了趟府邸,拿出那把送钟离四的削铁如泥的匕首,伸进门缝,把门闩一刀劈断,再若无其事提着饭菜进去吃饭,吃完又打发人送一个新的门闩过来。

  阮玉山天天劈门闩。

  他像是跟钟离四较劲似的,又或是为了报复钟离四那日在廊下亲手摧毁他的平安扣一事,居然在一个午后,明目张胆地让两个侍卫抬着那副他曾经为钟离四亲手画下的丹青大摇大摆地要挂到石宫墙壁上。

  那本该是安然无恙放在穿花洞府的东西,如今却不知何时被阮玉山搬来了这个地方。

  钟离四坐在桌边,眼神只在丹青上停留不到片刻,便看向阮玉山,眼中神色已十分令人胆寒,开口对那两个小心翼翼端着画进来的侍卫道:“滚出去。”

  两个侍卫抬着裱好的丹青停在门前。

  阮玉山就在后头,对钟离四的话充耳不闻:“进。”

  钟离四又说了一次:“滚出去!”

  “给我进!”

  两个进退维谷的小侍卫迫于家主淫威战战兢兢踏进石宫,把丹青挂在屋子墙壁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我的聘礼,是你我的媒妁之约。”丹青挂好后,阮玉山背着手,大剌剌地站在大堂中央欣赏,“不挂在此处,挂在哪儿?”

  他好像永远有逼迫钟离四束手就擒的法子:不吃饭就用下人的安危作陪;要逃跑就把百重三的命悬在阮玉山的门槛上;要彻底离开他,那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无心者方得自由。

  钟离四把桌上茶水杯盏连同书卷一应扫落在地,一甩袖子走到鬼头林平心静气去了。

  壁画挂上以后,百重三就当真被当作了阮玉山的世子一般教养,每日晨昏定省,早晚有半个时辰可以来见钟离四,其余时候也不得闲,要念书,骑马,学剑,练枪。

  许久后的一日深夜,钟离四正在床上看书,听见有人敲门,知道那不是没礼貌的阮玉山,便去到门口。

  门一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手举着一把长枪直直朝钟离四胸口刺去。

  钟离四不备,受了几寸皮外伤,很快老夫人被便被闻声赶来的侍从制住。

  次日钟离四才得知那是阮湘的母亲。

  他没有过多询问后续,在心里认为那个夫人同自己本质上并无差别——死了亲人,寻仇是应该的。

  不过报怨报仇,本就该各凭本事。

  后来再从下人口中得知阮湘一家的消息时,已同那个深夜相隔半年之久。

  那天红州初雪,林烟给钟离四送来新做的冬衣,门外几个小厮叽叽喳喳,说起阮湘的父母。

  两老口没有阮峙宁死不屈的根骨,也没有阮峰唯利是图的油滑,只是老来得子,把自己的独儿宠上天十九年,最后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偏偏阮湘还没死个全尸。

  阮玉山说阮湘宿醉野外,被狼叼去脑袋又被追讨回来,他们不敢忤逆家主,只能一味伤心,终于在那个深夜,阮湘的母亲独自前来,意图对钟离四进行刺杀,当晚又被扭送到阮玉山跟前。

  没多久两老口都被安排送去了城郊的庄子安度晚年。

  小厮的闲谈在林烟的呵斥声中被打断,钟离四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后来的夜里一遍一遍去鬼头林擦拭自己族人的头颅,以此不断地笃定,对于阮湘这个人,他并未错杀。

  此时他和阮玉山已几乎半年没有说过话。

  翻过了年,钟离四行将弱冠,他的身体在这个冬天开始出现蝣族普遍会出现的症状——七窍无故淌血;皮肤出现细小的撕裂伤口难以愈合;体内玄气日益喷薄,难以控制,时常在骨珠和筋脉中暴走导致身体难以承受,开始隔三岔五地呕血,夜夜无法入眠。

  钟离善夜临走前只是不断叮嘱阮玉山,让钟离四放弃寻找铃鼓,却并未留下解除诅咒的办法。

  阮玉山每天在阮府急得焦头烂额,到了石宫却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八风不动地陪钟离四吃饭午休。

  那天老太太寿宴,阮玉山在府里吃多了酒,深夜捧着一件龙凤呈祥大红刺金锦绣婚服来。

  钟离四正在烛下看书。

  “这婚服做了三月有余。”阮玉山的手在衣裳上珍重地抚摸了几遍,冲钟离四招手,情绪难得有几分外露的兴奋,“阿四,你来试试。”

  他一定是提前做好了很久,一直到今晚,借着醉意才敢抱来给钟离四看看。

  钟离四的手上缠着薄薄的止血锦带,他如今一天换三次药,阮府为他的身体寻遍了珍材奇宝,可一切都见效甚微。

  几日前阮玉山得到消息,说是神医白断雨曾出没在东南前往西北的官道上,随后二话不说便打发人去找了,如今还没收到回信。

  钟离四的视线在那件金翠辉煌的婚服上停留了半晌,最后起身,拿过婚服,拎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的珐琅盘金碳炉边,将婚服从底部逐渐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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