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府里的小厮下人。
人群靠边熙熙攘攘站得主次分明,阮玉山过去,一个人也没搭理,先到备好的马车旁踢了踢车轱辘,开口便呵出一阵寒气:“不要车,换马来。”
身后人群面面相觑。
红州城到饕餮谷千里迢迢,别说骑马,就是坐人力软轿过去都能累得够呛,再是身强体壮的汉子也经不住千里奔袭的疲惫,更何况从这儿过去路途坎坷,马车根本无法全程直达,后边自然有坐不了车得骑马的时候,此时根本没必要逞这个能。
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到底没人开口——他们都想得明白的道理,阮玉山能不懂?
亲随林烟下去换了马,又按阮玉山吩咐收拾了轻便的行李,再把马牵过来。
到这份上了,阮玉山才转过身,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对周围一众前来送行的人说道:“天寒了,叔叔们不必来送,早早回去歇着吧。”
众人不动,只等着送他远行了再回去。
阮玉山也不多言,提胯上了马,正要策马离去时,远远地从花园的方向跑来个身穿酱紫色团花纹衣衫,趿着棉鞋,一路跑,一路束发戴冠的小孩儿。
离得近了,阮玉山认出来,那正是阮湘,他二伯祖父的曾孙,今年十八,比阮玉山稍小个几岁,平日里最爱花天酒地,性子软弱,一遇大事儿只会吃酒偷懒,万不能扛事儿。只一张脸长得还算清秀,看着比同龄人更显小几岁。因此方才在远处时,阮玉山才将其认作了小孩儿。
前年他堂叔费尽万般心思才将祭祀采买蝣人这活儿给阮湘争取了来,阮湘废物十几年,唯独这一次把事情做得漂亮,先不说挑选的蝣人体型健全、骨珠漂亮和身体玄气适中,光是南下做的年关用度的买办也很不错,因这一桩,打他回来,家里人更是溺爱得没边。
偏这阮湘太不争气,过去荒淫无度也就罢了,今早给家主送行的大事儿也耽误在前一晚的眠花宿柳中。
那阮湘的爹先是瞧见自己儿子跑过来,又打量了一下阮玉山的脸色,当即从人堆里暴喝:“瞎了眼的小兔崽子!成日不着家,被外头的爷儿们灌了几两黄汤就找不着北了!今儿是你老爷出门的正经日子,若你不来,老爷慈悲不追究,倒也罢了;现你来了,要是老爷被你耽误了时辰,路上有个什么好歹,纵使老爷不说,我也先拿你是问!”
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鞋往阮湘身上胡乱抽打。
阮湘痛得直跳,扭腰摆腿地躲着,嘴里不停求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他爹把自己儿子打得哇哇叫,心里甭提有多心疼,想就此停手,却还得等阮玉山表态。
岂知阮玉山只是高坐马上,冷眼看着,得空还得给自己戴了双手套,就是不见半点要阻止的意思。
那阮湘的爹瞧了,也只得咬着牙,接着打下去。
大清早的,阮湘的哀嚎从东门直通云霄。
阮玉山调好了缰绳,看笑话般冷笑一声,扭头拍马,一骑绝尘而去。
阮湘父子登时停止了动作,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阮清也过来查看阮湘伤势。不多时,门后众人方渐渐散了。
这天入夜,阮玉山同林烟换了打扮,分头北上,半月后抵达饕餮谷。
第2章 蝣人
从决定出发到抵达饕餮谷,阮玉山用了一个月。
他做事向来讲究快速麻利,比方说这回北上,堂堂城主亲自出马,消息传出去势必惊动沿路诸多小城,加上阮家在天下闻名的臭脾气,阮玉山自小到大树敌不少,为免麻烦,他和林烟换装后都是从各路小道抄着走,既不想走官道在各城行诸多繁文缛节,也不想被鱼龙混杂的势力盯上浪费时间。
所以出门时的那趟马车,自然是能免就免。
人到城中,阮玉山先带着林烟逛了一圈,没去驿站,反而先找个客栈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再换身衣裳,吃饱喝足,方才去往谷中递上城主腰牌。
他孤身来此,身边就带一个亲随,为了行走便宜还特地穿上饕餮谷的百姓服饰。那守门的侍卫接过腰牌,却一句也不多问,忙不迭派人往里头通报,同时把他迎了进去。
俗话说宁拒千两白银,不赶一个老客。饕餮谷做天下生意,阮氏那么多年跟他们保持着买卖关系,不管来人到底是何身份,见了腰牌先把态度摆出来,若有隐情再论后话,若真是阮玉山亲临,那自然怠慢不得。
何况阮玉山身量修长,模样英俊,体态潇洒,举手投足间天然一副龙凤之姿,光是眨眼凝眸时的凛凛杀伐气,寻常人就冒充不来。
谷主确认了腰牌,又听小厮报了来人样貌,心道八九不离十,便亲自起身去把阮玉山接进去。
是时正当晌午,谷里的蝣人囚在地牢,皆默不作声地休息,为晚上的斗场表演做准备。
说起斗场表演,就得先讲讲饕餮谷的来历。
饕餮谷以圈养蝣人闻名天下。
数百年前蝣人仗着种族优势,天生玄力充沛,矫健非常,在天下横行霸道,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史书上还给落了个“蝣蛮子”的恶名。
后来蝣族因滥杀无辜,突遭诅咒,所有年过二十者皆因体内骨珠承受不住玄气暴毙而亡,因其自食恶果,整个娑婆大陆的玄者开始出现报复性的为了增进修为而捕食蝣人的现象,久而久之,蝣族便如牲畜一般,再不被当作寻常人看待。
最初受到诅咒的几十年里,许多蝣人为了躲避追捕选择藏身北方荒山自生自灭,还是普通玄者的老谷主偶然间在山谷中发觉大量蝣人踪迹,便连同数位玄者猎户对其进行大肆追捕。
一代蝣人攥在手里还不满足,老谷主为了源源不断地谋利,强行逼迫俘虏的蝣人进行交配繁衍,以供他长时间对外交易,饕餮谷自此发家。
大祈食用蝣人增补之气百年来蔚然成风,但蝣人大多敏捷聪颖,玄力高强,活体实在不好捉捕。对于各城中达官显贵而言,采买蝣人最便利直接的方式就是与饕餮谷做交易,一方出钱,一方按照买金送去相应品质的蝣人,连天子也不能免俗。
更有甚者,饕餮谷于多年前就开始在特定的时节将谷中上等蝣人大批送往天子城,供天子及赴宴的诸多封臣取乐享用。
而取乐的方法,最广为人知的,便是蝣人斗场。
除了将蝣人作为上等的食材送往大祈各城外,饕餮谷招徕宾客的手段层出不穷。
蝣人斗场,顾名思义,便是将蝣人当作野兽一样放进圆形斗兽场,再在斗兽场中间放入一些食物,食物多为好动能飞的家禽野畜,让蝣人为此互相争夺,在场中彼此厮杀。
为了达到最好的争夺效果,饕餮谷会把要放入斗兽场的蝣人提前饿个一两天,让他们在滴水未进的状态下丧失心智,不得不为了食物对同类痛下杀手。
斗场两天一开,即便不是达官显贵,只要愿意花钱,普通人也能入席观看,一饱眼福。
每一次斗场胜出的蝣人,都会得到当天的食物奖赏。而观看席中从不乏名门之流,若场中有看上眼的蝣人,他们会打发小厮去竞价。
饕餮谷开一回斗场赚普通人和贵族两份钱,被争夺的蝣人往往价高者得,最后成为权贵桌上的盘中餐。
今日恰逢斗场开门,谷主先请示了阮玉山,看阮玉山的意思是不喜人多被扰,当即便宣布闭谷一日,不再接客。
如此大的阵仗,就连平日在谷中只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厮也边走边嘀咕。
一人拿着闭谷的告示且行且道:“这红州城的城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就为了接待他一个,让上百人吃闭门羹。咱们以前也不是没迎过贵客,也不见这样。”
另一人只道:“俗话说:北祈南渝,西阮东谢。前半句讲咱们大祈和隔壁国力相当,后半句说的,就是无镛和红州两个城池。无镛城自不必说,自高祖将无镛周边数十座城池一并划分给谢家后,那周围的山脉就跟突然通了灵似的,隔三岔五挖出数不清的金玉石矿,整个谢家别说在大祈,就是在全天下,那也是富甲一方。”
“那阮家呢?”
“阮家富贵自不必讲。”那人摆摆手笑道,“虽不比谢氏富可敌国,但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也够咱们上下所有人忙活一场了。不过阮家旁人不可及之处,是权势——天子见了尚且敬让三分,何况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