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几乎在这一瞬间想通了村子里的人会在何处表现出怪异。
一定是身体上。
那晚九十四拿着他画的丹青,一遍遍问他人是不是都该长成画上的模样——那已是九十四的直觉在发出警示。
只怪他那时怒从心起,忙着撒气,竟没从九十四的只言片语中品出异样。
阮玉山解开衣带,剖开衣领往自己左腹一瞧,那一整块皮肤,已经有巴掌大的地方变得坚硬无比,仿若泥土干结成块后的模样。
昨夜在院外沐浴时,他分明看见自己腰腹和小腿呈现出泥块状的样子,当时却丝毫不觉得反常。
眼下一入了水,神智竟空前地清明了。
这整整三天,他们在村子里见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泥人?
更有甚者,兴许不是人变成了泥,而是泥变作人了。
阮玉山正思索着,耳边突然响起数不清的尖啸声,似风一般将他卷入其中,仿佛他的整个身体已化作一缕青烟,又或是一抹泥浆,被挟裹着加入万千浪潮,不断盘旋。
而他所在的这个人潮,正向某一个目标冲击过去。
他抬头,看见了九十四的脸。
九十四站在错乱的桌椅前方,背着他的行囊,手上拿着他的枪,一对高眉沉沉地压低着,那把枪的枪头上还闪烁着阮玉山那日亲手雕刻的请火神咒,此刻已被九十四握在手中,带着难以抵挡的迅猛玄力刺向他。
他听见九十四对着他和他周围的万千鬼魂与正在喧嚣的神思怒喊:“去死吧!”
阮玉山猛地消散了。
他陡然睁眼,想到刚才那片刻的场景,若是真的,那说明他的神识已会在不知不觉中因为此次受伤被摄取了。
自己仍在水中,他原本凝固成陶土泥块的腰腹和小腿,不知在何时悄然被两根肉藤刺穿。
两根肉藤宛如两根灵活的触角,正在阮玉山身上探寻,下一个刺破的位置该在哪里合适。
阮玉山心中好笑。
蛊惑了他去刺杀九十四,这会儿还想拿他当布娃娃来缝?
他抽出怀中那个小巧精致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把淬满了那罗迦血液的匕首。
从在深陷大雾后回到小院的那夜,阮玉山留了个心眼,将他和九十四取回来的大把那罗迦血液涂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上,那本是府里人装给他切水果的小玩意儿,阮玉山为了以防万一,便留了这么一手。
原打量着九十四这些日子也不会离开自己身边,一把匕首足矣,哪晓得把那人留在村子里也会出事。
那罗迦血液刺鼻的气味在河水中也挥发得极快,刺穿他身体的两条肉藤似有感知,露出一点要抽身离开的趋势。
阮玉山手起刀落,从身后斩断了腰间的肉藤,将其残留在自己体内的那一截取出,翻手抓住正要撤退的那部分,小腿处的那根在电光石火时立时窜得没影儿。
他回身,顺着自己逮住的那根肉藤往来处看过去。
莹莹微光闪烁在远处无比黑暗的河水中,阮玉山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倒立的树,树的根茎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暗处,倒立的树枝通体皆为森森白色,密密麻麻的枝条纵横交错,茎杆分叉了又分叉,发散出无数个细微的末端,每个末端的内部都开着白色的花。
阮玉山眯眼,定睛细看,发现那并不是花。
全都是一副副白皑皑的人体躯骸。
不远处有几粒白色微光渐渐靠近。
阮玉山迟疑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去。
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直到斑斑点点直面他的身体游走过来。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什么。
数不清的根茎像丝丝缕缕交织的白线发了疯地向他冲刺而来!
阮玉山心下一沉,自己可没功夫跟它们这些东西硬耗。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
阮家儿郎可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蒙头送死的匹夫。
他利落砍断几根近前的藤曼,转身就往岸上游去。
果然不出阮玉山所料,自己上了岸,那些东西便犹如同外界隔着一层屏障,无法突破水面。
可是天竟然黑了。
阮玉山分明记得,自己出院时天还是蒙蒙亮。
他一待就在水下待了将近一个白天,险些当真成了九十四最期望的活死人。
天边一轮薄薄的月亮若隐若现,远处矿山传来非常渺茫的采矿声。
一月两次的朔望之夜开始了。
阮玉山看了一眼过山峰的方向,心里感知到九十四的安危暂时无虞,但思来想去,还是先进了村子。
小院里没人,不见那罗迦,更不见九十四。
阮玉山神色凝重,踏步走进院子,却看见当日他曾给九十四留纸条的地方也放了一张纸条。
——“若你折返,不必寻我。”
落款是九十四。
这字迹正文写得歪扭潦草,落款的名字却锋利有劲——因为当时阮玉山只教了九十四写名字,确实是九十四写的没错。
这是嫌他做事浪费时间。
阮玉山微微一哂,再无疑心,把字条收起来贴身放好后翻身上马,朝矿山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的脚程,他抵达矿山时天色已晚。
刚到地方阮玉山便觉得不对劲。
才从河里出来时分明能听到虽然遥远但有迹可循的采矿声,怎么这会儿到了山脚,反而整个山头寂静无声,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见此,他便把马留在山脚,以防有所不备出了事,阮家派人来寻,找不到他的踪迹——当年老太爷就是这么做的,留了一匹马在此处,死信活信好歹是留了消息让阮家人知道个头绪。
阮玉山趁着夜色上山,按照前一晚的路线,在自己与九十四缠斗过的地方找到了那几截被崩断的腰带。
捡起来后他拍了拍上头的灰,工工整整折起来放到衣袋最深处,再从竖井中下到矿洞。
矿道里灯火通明,却见不到一个干麂。
干麂留在矿道,算是神器为了守护阮老太爷骨珠所设的一种存在。
骨珠在,干麂在;骨珠被夺,干麂消散。
可是现在,所有的干麂都消失了。
“小玉山儿。”
他果然听见曾祖父的声音。
阮玉山回头,这次却没有见到老太爷的幻影。
对方的声音只从矿壁中传出,肃杀而急切,言简意赅对他道:“快跑。”
第35章 汇合
阮玉山还没来得及跟他老太爷回嘴,这一整个矿道就恍惚摇了一下。
他眼珠子一转,抬头问道:“您老人家骨珠被拿了?”
矿壁里没有再传来声音。
阮玉山明白了,他老太爷的元神消散了。
刚才矿壁上提醒他的那一声,大抵是老人家在消散前,最后一刻的弥留之语。
神器和骨珠在封印中各司其职,骨珠同时也受神器束缚,阮老太爷元神消散,必是骨珠离位,触动禁制了。
整座山在眨眼间猝然震响,大大小小的碎石从矿壁的各个木格间落下,地面不断产生剧烈的摇晃,以一种天崩地裂的架势向内塌陷着,仿佛开启了某种自毁的过程。
阮玉山定神一想,以眼前这座山塌陷的方式来看,应当是神器——又或是无相观音当年将神器安排在此,为保封印重重加固,亲自设下的禁令。
一旦原本的封印被外来者蓄意破坏,首先触发神器的杀制,就像当年矿道里数百个佘家寨的人,触碰神器结界的一瞬眨眼间变作干麂,同阮老太爷的骨珠一起永远驻守在此;若神器一时找不到罪魁祸首,再慢慢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应和寻找,比方通过变成干麂的佘家寨的人的记忆判定和搜寻到阮老太爷,将其引诱至此杀死。
可什么情况会导致一整座山骤然倾塌自毁?
除非是状况十分危急。
——过山峰。
阮玉山心中一震。
难道是被破坏的封印在骤然之间压制不住过山峰的力量,加之神器不愿让盗取之人从此逃脱,才会在顷刻间催动山崩之法,将其短时间内再压制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