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迦当即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十分听话乖巧。
九十四背起行囊拿着枪,担着阮玉山目前所有的家当,离开院子前拿着阮玉山曾用过的笔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接着又去到牛棚里自己小马的面前,解开了那匹马的绳索,摸了摸它的滑溜的皮毛,用蝣语小声道:“有缘再见。”
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罗迦,扭头跟随院外的人前去学堂。
这一次前往学堂的路似乎比前两天长了许多。
九十四走了很久很久。
从天亮走到了正午,他回头一瞧,沉思少顷,又往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似乎也变得没有尽头。
九十四面不改色地一直走。
在路上他看见那片杨树林,如今林子里的树木都在倒悬生长:长长的根茎向天蔓延,树的枝叶扎进土地里;又看见他之前压垮的房子门窗已互换了位置:门在屋顶倒立,进门看得见地板和屋脊在同一个层面各占一半,屋子里两个人坐在屋顶的地板上吃饭,用后背长出来的嘴进食,窗子在进门的位置对内开着,床安在窗子上方。
他再往前看,今日的路多了许多分岔口,向左不过三十步便是昔日学堂门口的围场,围场后面却不见学堂——学堂的屋子和门前的土地分开了。
九十四越走就越感觉到道路十分拥挤,每隔两步脚边便是在地上蠕动的人头,以及大量散落的四肢,许多肢体上长满了数不清的指头,还有一些状似五官的模糊轮廓在表皮下挣扎着似要长出来。
“这条路,每天都是这样?”九十四头也不回地问。
“是啊。”后面一滩跟随他的淤泥发出小孩儿声响。
九十四踏进了学堂的半扇门,发现窗子长到了屋顶,四面的墙上散落着残缺的几角门窗,桌椅像被打散似的七零八落嵌入到墙壁,有的只能瞧见一个桌角,有的只剩桌子腿,墙体上有些近似人形的物体蠕动着靠在那些桌面,又有许多四肢从四面八方伸出来。
“夫子呢?”他又问。
“夫子呢?”
后面的淤泥似乎无法回答这么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只能跟着九十四重复。
九十四把胸前阮玉山的包袱又绑紧了些,木枪从左手换到右手。
“第一次来学堂那天,我看到你的父亲。”九十四握着枪,环绕学堂内部慢慢踱行,边走边抬头看向头顶的窗子,发现自己走了整整一日,外边的天已经快黑了,“他只有半个脑袋,跟他同行的人一样。”
屋内的一切愈发混乱。
后面的淤泥渐渐凝出一双脚。
“人可以有半个头,三只眼睛,肚子上长手。”九十四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背一个非常细小的伤口,那是他和阮玉山来到这里第一天被卷入大雾时,从地下冒出来的小肉芽刺破的地方。
如今那里看似愈合,实则周围的一圈皮肤已然硬化了。
九十四伸出指尖在那上面摩挲,像摸到一块干枯的泥土。
他突然想起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曾受过比这更重的伤,而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开始思索这般变化是从何而起。
大概就是从迷阵返回的第二天开始,九十四的认知逐渐模糊。
好像人的眼睛和四肢完全可以像衣裳一样,想穿几层穿几层,想长几处就长几处。
村子里的行走者越来越多,路边随处可见,尽管九十四回想起来时,他们永远没有具体的面貌,甚至难以叫他想起那些人有几只腿,几双手。
他甚至听得见夜晚河流里无数的呼吸。
而阮玉山似乎也默认了这村子里会有这么多人,院外人来人往,他像早已习惯一般。
九十四想,这大概是他身体里有着一部分那罗迦血液的缘故,此地妖灵妖力不胜那罗迦,故而即便自己受了伤,也不会完全被干扰心智,纵使认知在被同化,却多少能看出异常;阮玉山则被完全蒙蔽了感知。
若他没猜错,对方的身体此刻已经发生了比他严重数倍的泥化变质。
“直到刚才在院子里,那罗迦站在我的旁边,我突然想起来。”九十四的拇指摩擦过枪尖上阮玉山亲手刻下的符咒,眨眼间将长枪双手握住,转身起势一把刺向身后已经凝结成一面墙高的人形淤泥,“人的头颅不会只有半个!”
木□□破淤泥幻化的人墙,学堂内外蓦地从四面八方响起鬼号般尖锐的呼啸,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方才不过临近夜幕的天空在此刻仿佛纠集了数不清的乌云,如一滴浓墨覆盖整个天际。
九十四周身的一切急剧变化着,白墙熔化,淤泥四起,举目所见尽皆变作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熔炉,无数的人脸和四肢从他前后左右挣扎着企图冲突壁垒扑到他身上。
“你的妖力撑不住多久了。”
他淡淡地对着眼前不成形的淤泥说道。
这里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混乱,九十四古井无波,调动体内充沛的玄气,按照阮玉山所教的,将内力与玄力分别凝聚到劳宫和下丹田,紧握长枪,将先前在阮玉山手下偷师的那几招枪法轮换着打出去,又学着今早出门时看见阮玉山的那一招回马,生生连着杀了数十个淤泥,再振振将其打向周边不断凝聚又消解的腐肉中,第一次对着除了阮玉山以外的人说道:“去死吧!”
阮玉山在河底骤然睁眼。
骨珠的事已经有了下落,那么目连村便不必再长留。他打定主意今晚去矿山找干麂带自己见了老太爷的骨珠就走,先去与林烟汇合,再想法子去天子城拿盂兰古卷。
因此一大早出门时,阮玉山先牵马到了河边,想在临走前看看那地符是否暗藏蹊跷。
不去不知道,一去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摆在河边的这一套地符,每根桃枝插入的土坑都比树枝本身大上一圈。
这说明这些树枝时常被人取下又重新插回去。
至于这个取下的频率——阮玉山略作思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每晚滚落到河里的声音。
这地符是非常简单的禁行符,属于六七岁略通玄力的小孩儿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符阵,玉山记得这符阵顶多用来挡挡没有开智的家禽,甚至连稍微有点智慧的野兽都挡不住。
小时候夏日多蚊虫,他又不喜欢院子里人的守在门外伺候,有时便会在门窗外画一个类此的地符阵,把蚊子挡在外边。
下阵人把这地符画在此处,显然不是为了阻拦正常的人类。
倒像是阻止一些毫无思想的傀儡。
既然每晚都有落河之声,那就应该是每晚都有人取下桃枝,方便那些东西滚进河里,再在早上把它们插回去。
联想到先前衣棚老板所说“河下有东西”,阮玉山更感兴趣了。
这符,到底是阻止河上的东西进入河下,还是阻止河下的东西上岸?
思及此,他回头往衣棚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今日老板并未出摊。
老板也是村里人,此时该在何处?
他摸了摸怀里那只小小的竹筒,望着毫无波澜的河面,将树枝插回原位,垂眼一笑,纵身跳了进去。
入水的那一刻阮玉山尚未察觉任何异常,冰冷的河水浸透全身,他沉下心感知河水带来的冰凉,企图从片刻的幽静中找到蛛丝马迹。
很快,他发现自己左边半个腹腔和一整条小腿都没有知觉。
连一丁点河水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阮玉山福至心灵地同九十四一样,想到了进村第一晚,那个迷雾中险些将他二人杀死的肉藤。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九十四领着两个山户回来找他借钱时,九十四将金叶子递给山户那一瞬转头看向他的眼神。
那些山户不对。
而且是他肉眼瞧不出的不对。否则九十四不会扭头对他投来那样一个眼神。
——九十四在那时就察觉了蹊跷。
可是阮玉山看不到,因为他身上没有那罗迦的血。
他怀疑九十四兴许也在与那堆肉藤争斗的过程中受了伤,只是没有自己严重,否则以九十四的疑心和敏锐,察觉蹊跷绝不会只是朝他皱眉一看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