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阮玉山肚子里的坏水,在场诸人,林烟知道,其他却不知道。
那谷主听阮玉山开了尊口,问的又是正中他心意的话,当即恨不得把心肝亮出来,在阮玉山面前显摆个十成十:“‘多’倒算不上。我这看台,比起西阮东谢,城主府邸,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要说容纳人的数量——倘或天气不好,看客不多,少则也有四千余人;若是天气好了,场中坐满五千人,也不在话……”
“下”字还没出口,便听阮玉山打断道:“五千人?那岂不是要劳烦谷主,从谷里找四千九百个填进去?”
这下除了林烟,其余人皆是一愣。
林烟则低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爷这话……”谷主面上赔着笑,心里最先明白过来,却又琢磨不准阮玉山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只得先解释道,“若说饕餮谷徒有虚名,找人充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咱们的看座,光是最便宜那一挂,放到外面去,涨十倍价格也难求!更别说即便如此,每次放场,仍旧座无虚席——”
“哦?”阮玉山一声哂笑,又将人的话斩断,“我竟不知世间真有活人爱看这等糟粕。”
说这东西是糟粕,并不代表阮玉山是在替场中蝣人悲哀或是愤怒。
反正蝣人不受这样的折磨,也总有那样的苦去吃。他还没大发慈悲到去心疼与自己祖辈世代为敌的蝣人。
阮玉山说这话,纯粹是觉得台下的东西难看。
蝣人夺食,肮脏粗鄙,丑态百出。
无趣,无聊至极。
“斗鸡遛鸟尚有两分趣味,舞伎歌姬也姑且能称赞一声婀娜。这东西,我竟找不出半分可圈可点之处。”
阮玉山拂了拂杯子水面上的茶叶:“把人饿两天让他们抢饭吃……这种蠢主意能被创造出来已是匪夷所思,一想到真有人采纳我便更觉可笑,偏偏还真有那么多人头猪脑削尖了脑袋来看,我便只能纳罕:世间蠢人竟不在少数。”
最后他总结道:“蠢货的脑子赚蠢货的钱,也算物尽其用。”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古往今来所有看客和饕餮谷的人全骂了个遍。
谷主的笑真挂不住了。
不过饕餮谷的人,骨子里流的是做生意的血。
阮玉山的脾气早已臭到天下皆知,与阮玉山的脾性一同闻名天下的,还有他的军队和他的身家。
若不是出手阔绰,加上阮家兵力强悍,就凭阮玉山这张嘴,但凡投胎错了人家都是一出生就被掐死的命。
谷主略作思量,认为在阮玉山的嘴下众生平等,并非只有自己被故意针对,于是乎再次挂上微笑,搬出一个谁也不敢得罪的人:“就连天子,也曾对此地斗场赞不绝口来的。”
“是吗?”
阮玉山闻言,很给面子地朝谷主乜斜一眼,做出一个诧异的神色,接着说道:
“龙头猪脑,更是稀奇。”
“……”
看来天子也不能在阮玉山的嘴里找到活路。
谷主心里更平衡了。
“好了。”阮玉山对台下斗场看得兴致缺缺,并且在心里认定这次买完蝣人后下辈子都没有再来的必要,“带上来吧。”
监首和场管自以为他要见最后夺得战利品的百重三,正转身对下方候在场中的驯监示意时,又听见阮玉山把茶盏轻轻磕在桌上的声音。
“我是说——”
他们听见阮玉山不紧不慢地开口。
“全部。”
第4章 指甲
沉重的锁链在楼台中哗啦作响,数十个蝣人带着在地上滚得漫天飞舞的尘沙上来了。
被他们一同带到看阁的还有一股独属于地牢的、夹杂着血腥气的寒湿味。
蝣人们灰头土脸,浑身脏得看不出本来皮肤,更别说模样,通通的只瞧得见两个跟脸一样黑的眼珠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眼白里转悠。
阮玉山自小通读史书,对这一张张布满血水和泥沙的脸下遮盖着怎样秀丽的面容最清楚不过。
他们并非天生如此难堪,恰巧相反,蝣人端正美丽的相貌在许多年前曾名扬天下。
蝣族尚未没落时,中土甚至有大把大把的旅者不惜一切代价以身犯险,想方设法踏入蝣族领地,只为一睹这个种族在天下都独一份的绝妙风华。
两百年前史书对此便有过记载:
“远北蝣族,英姿矫健,性坚毅,素爱美,胎体生香,容貌姣好,男女同相,明眸如月,神采熠然。若得见之,华光之下胜绝琉璃颜色。”
如今琉璃扑了灰,也就成了破砖烂瓦一片片。
阮玉山买蝣人不是为了娶媳妇,而是为了拿回去当祭品。既然是祭品,容貌如何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驯监把抓着野鸡的百重三扯到阮玉山跟前,阮玉山眼皮子也不抬。
管事只当蝣人失礼,将百重三的膝窝狠狠踹了一脚,致使他整个人跪倒在地。
纵使匍匐下去,百重三的手也还是死死抓着野鸡不放手。
驯监逮着百重三肩上的衣服往阮玉山脚下拽:“老爷,这只蝣人就是今天的魁首。”
阮玉山扫过在百重三手里扑腾的那只野鸡,只是轻笑一声,点评道:“小鸡崽子抓小鸡崽子。”
他方才在这上边看得清清楚楚,这小孩儿一直躲在同场另一个蝣人的身后,最终能拿到这只野鸡,不过是伸一伸胳膊,坐享其成罢了。
真正的赢家,此刻站在蝣人堆里,正低眉不语。
阮玉山抬手,正打算让人把那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带过来,忽瞥见百重三的手足,虽然皮肤皲裂,布满灰尘,但意外的是指甲都磨得很干净。
蝣人打从出生就被当作待宰的家禽般关在特制的笼子里,没人教他们穿衣吃饭,整理毛发。冷了就一身腥臭的狗皮衣裳,热了还是那身狗皮衣裳,谁都不会闲到去教一群待宰的牲畜爱美讲干净。
聪明的畜生才会思考吃喝之外的事情。
显然百重三还是手生,会磨自己的指甲,却磨得残缺不齐,连同指腹的部分也起了一层层的痂,想是多次把自己磨得血肉模糊才会如此。
阮玉山招了招手,百重三颤巍巍地膝行过来。
他指指百重三的手脚:“指甲,自己磨的?”
百重三听不懂,旁边的驯监拿鞭子戳了戳百重三的手指,再用蝣语把阮玉山的话重复了一遍。
谷里的人都会中土话,但为了避免蝣人自小耳濡目染将说话的本事学了去,两百年前老谷主便立下规矩,所有驯监在蝣人面前都只能说蝣语。
究其原因大概是刚刚在谷里建好卖场那几年,老谷主招人不精,让关在地牢的蝣人听多了驯监们谈话,学会了用中原人的发音,久而久之,蝣人们找准时机,蛊惑当时的驯监,竟诱使其打开了笼子和镣铐,数十个驯监一夜丧命,若不是老谷主及时赶到,就连饕餮谷也快被一把火烧了。
自此,这在蝣人跟前不准说中土话的规矩立下来了不说,每每谈及此事,老谷主更是咬牙切齿,说蝣人尽为“生性凶猛,残忍狡诈”之辈。
百重三听完驯监的传话,先是没敢吭声,只伏在地上点头,后来又怕挨打,忙用蝣语补上了回答。
阮玉山听他叽里咕噜说得含混不清,便问驯监:“他说什么?”
驯监答道:“他说‘是’,老爷。”
阮玉山又问:“用什么磨的?”
驯监传了话,百重三含含糊糊地用蝣语说:“石头。”
阮玉山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倾,双肩与脊背依旧端正,只耐心听完驯监的转答后,再问:“石头磨指甲……自己会的?还是别人教的?”
这下百重三不回应了。
蝣人们一个个表面做呆头鹅,实际上心里门儿清。到了这个地方,站在这个位置,面前的人十有八九是饕餮谷的大主顾。
主顾来这儿是做什么的?是来买他们的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