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杀他。”阮玉山发觉这人一动脑子,说话就相当流畅,“你想把他引出来。”
“可难的是怎么引。”九十四凝眉,“我记得他想对我下手的地窖是在一家食肆后头,由一条暗道连接。地窖再往前,是富丽堂皇的一处所在——像饕餮谷,有许多看客席。”
“看客席?”阮玉山偏头思索,对这种布置相当熟悉,“中庭主要位置,是否有个台子?”
“你知道?”九十四回忆道,“台子上还有张床——齐且柔对我下手,似乎并非出于私欲,而是准备把我弄到台子上。我一度以为,他是对蝣人有着非常的仇恨,想要在我出丑时开门叫人观看,以此来羞辱我。”
阮玉山听到这儿便确定了:“他不是想羞辱你,他是想卖了你。那地方是黑市,时常做蝣人买卖。”
他再度把手放到九十四的后背,发觉九十四的汗已经止了,衣服里一片干爽,便理了理九十四的头发,慢慢说道:“他们要觊觎不该觊觎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地方会做有人买卖倒是没出乎九十四的意料,毕竟只要去当时的大堂看过一眼,谁都能猜出来是个交易的地方。
且能进去交易的人,必定非富即贵。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是个黑市。
九十四从阮玉山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他微转过脸往后前,嘴角渐渐往上翘:“你有法子引他出来?”
阮玉山也奉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你先说说你的法子,看看咱们俩想的一不一样?”
九十四先注视着阮玉山,似乎在探寻此人的神色,确定对方是否真有法子。随后眸光流转,却不把话说完:“若是此地有个跟他们一样有台子,有看客席的富丽堂皇的所在……”
“巧了。”阮玉山忽然把九十四端起来,接着他的话说,“易家在此,恰好也有个卖东西的地方。有台子,有看席,是个——‘富丽堂皇的所在’。”
九十四猝不及防被打横抱起,下意识搂住阮玉山的脖子:“那你几时开张?”
阮玉山只问:“你想几时?”
“明天。”九十四说出口,又道,“不,等我休息休息,身体好了就开——休息太久,怕他跑了。”
“跑了更不必担心。”阮玉山意态悠然,“燕辞洲进出统共一个关口,我正嫌岛上人多抓不到他,他若是畏罪跑了,从出岛的人里挑出来,可比在岛上抓他容易。”
“你究竟有多少眼线?”九十四想起白天在大街上瞧见自己的那几幅画,心中不大高兴,可临时又想起另一档子事,“这便是你放了席莲生的理由?”
阮玉山:“我放他是感动他对他母亲的情谊。”
九十四一扭头:“不信。”
他说完又扭回来,一脸正色:“席莲生有问题。”
阮玉山挑眉:“怎么说?”
九十四明知阮玉山在朝自己卖关子,此刻也懒得同对方斗嘴:“我问你。”
阮玉山应了一声:“您问。”
“村子里,论身强体健,有常年务农的庄家汉;论年月岁数,有刚刚成人的姑娘小伙;论家世财富,兴许也有几个地主豪绅,就算没有,那比一个寡母身家丰厚的也该不少。”
九十四道:“我不懂人情世故,可想来妖灵选择寄生也不会顾念这个。光凭我说的这三点,你若是妖灵,你是会选身体年纪最强壮的少年人,还是有权有势的豪绅,还是一无所有,只剩一腔良善的孤母?难道目连村的妖灵,也一心向善吗?”
阮玉山笑了一声:“我要是妖灵,我就谁也不上。”
九十四学着阮玉山的语气:“哦?”
阮玉山:“等着日后一个叫阮玉山的人来了,上他的身——”
他话音一顿,突然将九十四一颠,拐了个弯走向别处:“然后日日伺候易四公子洗澡!”
九十四身子腾空一瞬又落回阮玉山怀里,他先是一愣,听过了阮玉山的话又嘀嘀咕咕地琢磨:“那真成泥巴了——下水不染色?”
阮玉山:“什么?”
九十四不吭声,只在心里想象。
阮玉山把他抱去了沐浴房。
甫一踏出月洞门,那罗迦就撵在阮玉山屁股后头跟上去,到了沐浴房门口,阮玉山一个眼神,那罗迦又不甘不愿的止步门外,老老实实趴着。
一直到两个人洗完出来,那罗迦的尾巴摇摆着没停过。
这回换九十四开门走在前头。
他换了身银底藏青领的寝衣,是阮玉山白天趁他出门打发人找的,算是府里颜色最明亮的衣裳,靓丽却不失素净。
给人一换上,阮玉山就觉着自己那些黑漆漆的衣裳确实将九十四掩盖了几分好颜色,只是衣衫下摆长了些,逶迤在地上。
九十四那头长而茂盛的乌浓卷发也束了一半,发带懒懒散散地系在他背后,一头乌发呈现个半披的模样。
当时阮玉山实在找不到明亮的发带,将就拿自己的以前的给九十四绑上。
那会儿洗完澡,九十四刚换好新寝衣,正低头新奇地左右看看,一抬头瞅见阮玉山拿出条黑不溜秋的发带,脸又耷拉下去一半。
“脸黑成这样做什么?”阮玉山一边拿着发带绕到他身后,一边打趣,“都快赶得上我了。”
九十四一听,眼珠子悄么声儿从镜子里扫向阮玉山。
正对上阮玉山笑而不语的脸。
原来他在背后嘀咕阮玉山那些话,这个人都知道。
九十四忽想起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来。
可他分明从不对旁人如此,是阮玉山这个君子将他纵容成了小人。
如此,阮玉山也有了私心,那便不算君子了。
九十四抖了抖肩,做出一副规正衣襟的姿态,稍微仰头,对同是小人的阮玉山坦荡荡地道:“你绑吧!就拿这个。”
顿了顿,又说:“我看也不怎么黑。”
他听见阮玉山在身后吃吃一笑。
九十四这才恍然明白——阮玉山压根不在乎别人说他黑。
他感觉自己又被逗了一场,因此有些恼羞成怒,拔腿就往门外走。
于是发带就这么懒懒散散地系在背后了。
阮玉山也不急,背着手慢悠悠跟在九十四身后,瞧见这人动时衣带飘逸,不动时长身玉立,好似生来脚下无根一般,走在园子的石板路上七拐八绕,抱在怀里是轻的,走起路来也是轻的,只怕踩进泥巴地也留不下脚印子。
待他后一步走回屋子,发现九十四正从柜子里倒腾出两床被子,要给自己铺地铺。
阮玉山正色道:“做什么?”
“不知道。”九十四头也不抬,像阮玉山当初嫌自己明知故问一样嫌阮玉山,“可能在做饭。”
阮玉山隔空点了点九十四:“好。”
他知道九十四这是在报复什么——报复他在椅子上没落下去的那一吻。
兴许九十四自己没意识到这是在报复他,可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在意他已在意到了身体力行的地步。
“可算让你逮着机会了。”他不跟小气的蝣人九十四多做纠缠,只是踱步绕到窗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今夜多云。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抹老奸巨猾的亮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赏月片刻,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屋子里几处珊瑚陶灯前,挨个熄了烛火。
一回头,发现九十四正靠在墙角,下半身坐在自己铺的地铺里,手头不知从哪薅出那本他白天给找的小儿话本——灯灭了,话本看不成了,九十四幽幽盯着他,眼里的怨气比鬼火还旺。
阮玉山面不改色去到床边,上床盖被:“本老爷要睡了。”
九十四视线追随着他,瞧他当真是不打算给彼此留余地,于是也一冷脸,转过去,借着月光接着看书。
哪晓得才看了两刻钟,九十四正到兴起的时候,天上一抹浓厚的乌云飘过来,把那点仅存的月光给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