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136)

2025-09-27 评论

  “我刚才差点都睡着了。”项弦骑在马背上,在萧琨的身后,说道,“你突然暴起,把我吓了个激灵。”

  萧琨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远方的高昌城,城中灯火犹如繁星,大地上,耶律大石扎营之处,篝火点点。

  景翩歌在峡谷中拾起大司命笛,凑到唇边,吹起古曲《平沙落雁》。

  落日如血,长河漫漫,风沙消退,孤寂的笛声在大漠中回荡,一时犹若千山涌起,一时犹如星河垂降,笛声穿透了生与死的屏障,穿透了川流不息的时间。

  砂砾飞速流淌后,露出的诸多魃尸上燃起了靛蓝色幽火——他们缓慢地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历经累累岁月与光阴,怀抱远征塞外,不得归乡的使命,转身归入战死尸鬼的军团之中。

  “萧琨?”项弦说。

  “嗯。”萧琨答道。

  “你在哭?”

  “没有。”

  “你分明哭了!”

  “……”

  “来来来,别哭了,再过几十年,大伙儿都要死的,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给你唱个歌……”

  “别闹!”萧琨以臂拭泪,项弦在身后抱着他,唱起了江南一带的儿歌,当即令他愁绪尽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一样的事,是不是也曾发生过?”

  “我不知道……别吭声,项弦,我不想说话。”

  “从前你也哭了么?”

  萧琨再按捺不住,驻马,下马,在浩瀚的沙漠中央站着,继而大哭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项弦来到他的身前,端详他靛蓝色的双目,继而张开手臂。

  温柔的月光下,萧琨与项弦紧紧抱在了一起。

  是夜城中处处是乐声,高昌已久未逢大战,折损数千骑兵后,百姓们以歌声代悲伤,庆祝这付出了生命代价换来的胜利。

  回到客栈时,潮生与乌英纵归来,斛律光则去了王宫。

  “我尽力了。”潮生救治不少战士,经历一场大战后亦显得相当疲惫。项弦则在商人们聚集的区域里倒头就睡,顾不得周遭吵闹。客栈内所谈论的,无非是耶律大石的兵马与今日傍晚时龙的现身。

  萧琨说:“今天忘了一件事,我的龙已不能再用了。”

  “对哦!”潮生突然想起,说,“那怎么回家呢?”

  “再想办法罢,”乌英纵说,“想去昆仑,总归有路。”

  斛律光也回来了,说:“王陛下请大家进宫去。”

  萧琨说:“大伙儿先休息罢,明天再说。”

  客栈外又有信使前来,说:“萧大人,北院大王有请到城外一晤。”

  “不去,”萧琨同样回绝,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他。”

  是夜客栈内人少了许多,潮生与乌英纵分得一间客房,斛律光回来后,与萧琨、项弦依旧在餐室环厅中和衣而睡。

  “你还好罢?”萧琨问斛律光,自从他加入他们之后,萧琨便鲜少关心他,大部分时候都有乌英纵代为照顾,而萧琨这段时日里实在忙得分身乏术,竟是从未问过斛律光。

  “再好没有了。”斛律光正整理着一沓纸,上面俱是回鹘文,说,“这是高昌贵族们,托我朝萧大人与项大人递的书信,这里还有小公主的邀请,你们想去么?”

  项弦已经躺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省。萧琨先是一愣,继而明白到多半因为他们作战骁勇,高昌的望族有了招婿之心,当即哭笑不得,须得想个拒绝的理由:“不去,我已有婚约。”

  萧琨想来想去,他素来知道求亲的规矩,若说不感兴趣,说不得又要被细细介绍一番,只有婚约能彻底拒绝。

  “嗯,”斛律光看着那些信,大有惋惜浪费之意,又说,“我知道,你和项大人,命中注定要成亲的。”

  萧琨:“……”

  “怎么突然动手了!”斛律光顿时惊慌失措,“这是阿黄说的,有话好说,萧大人!”

  萧琨:“阿黄,你……”

  阿黄:“我没有朝着他说!我和老乌在说,被他偷听了去!”

  “你和老乌说这个做什么?”萧琨道。

  斛律光震惊道:“竟然是真的?”

  “不是……”萧琨越描越黑,要过去揪斛律光,项弦被吵醒了,浑身不自在。

  “别吵!”项弦相当暴躁,说,“让不让人睡了!”

  萧琨朝斛律光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斛律光两手乱摆,显然上次吃了一记唐刀穿心后,对萧琨仍十分惧怕。

  项弦迷迷糊糊道:“萧琨!过来陪我睡觉!”

  萧琨只得回到项弦身畔躺下,不片刻,三人在环厅的餐案两侧入睡。

  天亮时,门外尽是卫队,项弦先醒了,听见乌英纵在客栈外说:“萧大人与项大人还在歇息,不能进来。”

  项弦听出嘈杂交谈尽是辽语,想必是萧琨的故国之人,挡不得太久,便摇醒了萧琨,又说:“斛律光,你去喊潮生起床,将客房腾出来,我们有事要说。”

  萧琨被叫起后醒了好一会儿神,说:“无论是谁,让他在外头等着。”

  话音落,只见他随手一扔,沉甸甸的布包被砸在案上,是时已有不少辽人入内,看见传国玉玺,顿时下跪。不片刻,客栈中黑压压地跪了满地辽人。

  项弦去腾出客房,萧琨在房中等着。末了,一名魁梧武人身着便服,走进客栈,经过传国玉玺时只朝它看了眼。

  乌英纵跟到客房外,里头项弦听见脚步声,方道:“放他进来罢。”

  那魁梧武人冷笑一声,打量乌英纵,推门入内。

  萧琨坐在榻上,项弦则在右侧下首作陪,两人各自饮奶茶。

  “大石将军,”萧琨说,“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大辽北院大王,于金军攻破上京后,带着五万铁骑头也不回,一骑绝尘逃离是非之地的护国大将军耶律大石。

  “好久不见了,少师。”耶律大石沉声道,目光却驻留于项弦身上。

  “初次见面,”项弦只坐着,也不起身来迎,说,“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久仰。”

  两人都没有请耶律大石坐,耶律大石只四处看看,在侧榻上径自坐下。项弦道:“老乌,倒杯茶与将军吃。”

  “不劳烦了,宋人,”耶律大石只答道,“借光,与我大辽太子少师说几句,说完就走。”

  耶律大石的汉语说得标准且流利。萧琨道:“项弦是我弟兄,他事不瞒我,我亦事不瞒他。将军有话但言不妨。”

  耶律大石突然改用辽语,说道:“你不仅有宋人弟兄,还当了宋廷的官。改换门庭的日子如何?”

  萧琨同样以辽语答道:“本官倒是想问将军,自立门户的日子如何?”

  项弦听到两人对答时却是分了神,只觉萧琨的辽语官话十分优雅,先前在沙州也曾听过,但那时情势混乱,萧琨语速又快,不如此刻与耶律大石对答时自如。

  若论官职,耶律大石为正一品大员,又是拥兵自重的一国武将之首,萧琨不过是辽驱魔司使,品级只有三品,但他以萧家后人身份兼任太子少师,为皇储的监护人,丝毫不惧耶律大石,气势在隐隐中竟是压着对方。

  耶律大石与萧琨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犹如两尊石塑,身为契丹人,亡国时的使命,他们都无一完成。

  “我以为你会带着撒鸾前来。”耶律大石又道。

  “半年前,闻得报仇无望,”萧琨说,“撒鸾在雪夜中弃我而去,投奔另一位承诺为他复国之人。”

  耶律大石蓦然大笑,萧琨却道:“事实正是如此。”

  “所以你没能忠心护主,”耶律大石的语气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说道,“我也未能重夺上京,用宋人的话来说,咱们半斤八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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