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琨汗颜道:“前辈教训得是。”
项弦听这话充满了嘲讽,但毕竟对方是龙,又活了这么久,就算翻了脸大伙儿一起上,也不一定是禹州的对手,只得忍气吞声地听着。
“是我拖了大伙儿的后腿。”斛律光愧疚地说。
禹州反而安慰道:“你是凡人,责任在他们身上。”
“若非斛律兄弟出手救我们,”萧琨坦诚道,“我与项弦早已死在了西域,是我技不如人,没有什么可推脱。”
项弦实在太喜欢萧琨这点了,对他这正直坦荡的性格简直爱得不行——是他的责任他就会认,绝不会找借口,更不会死要面子,输了就认输,从头再来。
项弦手持案边清茶,以茶代酒,与萧琨略碰了一碰,意思是无所谓。
“以我俩修为,横竖就只能这样,”项弦也说,“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萧琨明白项弦有意出言维护自己,在心中叹了声。项弦却扬眉道:“皮前辈不能离开白玉宫,禹州前辈却是龙,神州的劫难亦有责任,为何不随我等下山去,一起铲除天魔?”
萧琨听项弦话头一转,竟是有拉禹州入伙的意思,险些笑出声。
禹州却道:“你们打不过,就来搬救兵,我若也死了,还能找谁去?我不欠驱魔司,反而是驱魔司欠我,这三百多年里,凡人不争气,还得来求我,也是没谁了。”
项弦心里清楚不能与龙争吵,却总忍不住,想拿话来堵他。
斛律光始终观察禹州,似有许多问题想问,潮生仿佛猜到斛律光所想,朝他小声道:“现在神州大地上,我知道的龙就只有他了。”
斛律光也小声道:“没有别的龙吗?都说龙很厉害,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啊!”
禹州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哪怕本事通天,也有办不到的事。”
项弦与禹州并无交情,但听萧琨说过,在他沦落到人生至为低落的境地时,找到曜金宫,曜金宫凭着数百年前与尘世的一点羁绊,对他伸出援手,于是爱屋及乌,项弦决定忍一下禹州的阴阳怪气。
萧琨则依旧很感激,生怕项弦与禹州话赶话地吵起来,忙设法岔开话题,
“咱们还是听听长戈前辈的消息罢。”萧琨朝项弦道,“关于穆天子,我们一直在调查他的下落。”
“从何处说起呢?”皮长戈陷入了沉思中,末了朝禹州道:“这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别说潮生,那会儿连你都还没出世呢。”
禹州无视项弦,表现出了对皮长戈的敬重,不说话了。
“那个时候,算年头,只有天干地支,人间的天子也没有庙号,从夏禹到商汤,汤王子履,承诸神真力,成为第一任人间的大驱魔师。”
“哦!”项弦震惊了,毫无心理准备,竟在皮长戈处听到了如此悠久的秘辛。
“众仙尚未升天,”皮长戈道,“最先离开的据说是女娲娘娘……太久了,记不清了。白玉宫中,西王母仍在,瑶姬、盛姬、青鸟她们也在。”
偌大白玉宫中,今天正殿内终于恢复了少许人气,想到两千年与更久以前,西王母居住于宫中,这繁华灿烂的生命花园里,世界之树欣欣向荣,神兽成群,近千神侍簇拥西王母,白玉宫中欢声笑语,是何等盛景?
皮长戈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在回忆。
“我也是在那时候,来到了白玉宫。”皮长戈道,“西王母很温柔,很美,她有漂亮的翅膀,走到哪儿,哪儿的植物就会开花结果,但两千多年了,实在太久了。”
“诸神为何要升天而去?”项弦忽然问。
“凡尘有凡尘的规矩,”皮长戈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解释道,“诸神有诸神的约定,神州既已成为了诸神希望的模样,神灵便不应再插手。”
众人纷纷点头。
皮长戈又说:“穆天子的存在,要追溯到两千年前,他有另一个名字,唤作姬满,也即‘周穆王’。”
瞬间无数记忆闪过,犹如晴天霹雳,项弦顿时想起了少年时读到的《列子》!
“是他!”项弦道,“我竟是从未朝周穆王想过!”
萧琨与其他人未像项弦般博览群书,而《列子》哪怕于宋人而言亦是杂书,不知那埋没于时光的亘久秘辛,问道:“是谁?我依稀记得有这个人。”
“周穆王驾八骏之乘,驱驰九万里,至昆仑之丘,飞鸟随之解羽!”项弦道,“穆天子,就是他?!”
“是的。”皮长戈点头道,“两千年前,他以人间天子的身份,以求道之名,越过昆仑的风雪,登上了白玉宫。”
潮生对周穆王的传说毫无认识,只是奇怪于一名凡人竟能突破屏障,进入生命花园,说:“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皮长戈说,“也许是神侍为他开的门?盛姬?瑶姬?”
皮长戈又在思考,牧青山却道:“喂,貔貅,来,看我。”
皮长戈望向牧青山,牧青山随之抬手抚过虚空,刹那间梦境出现,笼罩了他们所在的前殿,轰然巨响,两千年前的景象扑面而来!
金碧辉煌的白玉宫中,神光笼罩,天音唱响,众多仙女环簇王座中央一名小女孩,小女孩看不清面容,背后拖着带着流光的巨翼,见那一幕时,所有人竟是生出行礼的冲动。
那是西王母!
而在西王母座前,伏着一只通体金光流转的貔貅。
皮长戈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幕,我仍然记得!谢谢你,白鹿……嗯?从别人眼里看去,我个头有这么大?”
与此同时,一名凡人男子身着王族便服,被神侍领上殿来,凡人虽衣着华贵,但在这仙气流荡的天上宫阙中,简直与乞丐无异。
“是的,就是他!”萧琨辨认出了穆天子的面容。
皮长戈的记忆总算解开了他们一路以来,最大的谜题。
“他想做什么?”项弦喃喃道。
“求长生。”禹州说,“人间的皇帝,什么都有了,自然只剩下千秋万世了。”
“不,”皮长戈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别无所求,只希望瞻仰西王母。”
回忆景象中,周穆王以天子之尊,参拜西王母,西王母不为所动,只抬起手,说了一句话,模模糊糊,众人听不清神言。
“她说的是,”皮长戈道,“‘你已有两百年江山的气数,尚有何求?’”
接着,穆天子又捧出数个金匣,郑重放在地上,里头是献给西王母的人间特产,俱是些从各地寻来的小摆件,又有铜镜、胭脂等物。
西王母显然也觉得这凡人很有趣,终于笑了起来。
“他很讨西王母喜欢,”皮长戈说,“兴许因为他是第一个来到此地的凡人,总之,他得到允许,在白玉宫中住了下来。”
“也许因为他皮相也不错。”项弦说。
其他人在皮长戈说话时,俱不敢打断,唯独项弦脾性素来如此。皮长戈也不生气,同时想到了潮生看到俊男就想亲近的性格,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皮长戈那时灵智尚未完全开启,端详两千年前穆天子的幻象,说,“确实也还行?不及萧老弟就是了。”
萧琨被突然提及,十分尴尬。
梦境景象陡然消失,回到了空寂寥落的白玉宫中。
“那时候居然这么热闹啊。”潮生很失落,很难过,毕竟常听皮长戈讲述往事,却未曾亲眼得见,这会儿看见了,对比之下,如今更显寂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皮长戈安慰道,“这是凡人的说法,别难过,潮生,至少当下,不还有大伙儿陪着你么?”
皮长戈搂着潮生,诸人默不作声,竟觉得那景象有一丝心酸。
“后来呢?”仍然是项弦打破了寂静。
“姬满在白玉宫内住了一段时日,”皮长戈说,“辞别西王母,继续回到人间,当他的天子。而数年以后,神侍盛姬不知为何,最先离开了白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