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项弦的心底则燃起了少许希望,虽然阿黄失踪了,但他仍然相信自己一定能将它救回来,这并非永别,他们还有希望,只要与同伴们一起携手面对。
这一路上,他们正是这样过来的。
“谢谢,我好多了。”项弦说。
斛律光说:“你躺这儿。”
他用布条蒙着项弦的双目,项弦于是横躺,交叉双腿,在温泉池的浅水区中倚在岩畔。
人是很奇怪的,那些纠结不已的问题,在某个时刻偶尔会突然变得不再难缠,兴许正是“茅塞顿开”之意,他们迟早会去面对。
也正因此,项弦恢复了少许力量,只因此刻他觉得,这一路上他们取得的胜绩,远远比败仗要多,甚至于洞庭湖一战,从某个意义上而言,亦挫败了穆天子的计划。
信心正在恢复,项弦开始相信,自己能救回阿黄,只是时间问题。
脚步声响,萧琨来了,他早已洗过澡,换过衣裳,看见项弦躺在池畔,便没有说话,只站在雾气蒸腾的池畔一侧,沉默看着。
斛律光抬头,萧琨示意无妨,项弦已不知不觉睡着了,片刻后斛律光抽身离开,而项弦依旧躺在池中。
“我睡了多久?”项弦醒时天色已近全黑。
“一小会儿。”萧琨坐在池畔一侧,说,“吃晚饭去?”
“走罢。”项弦的精神好了许多。两人回到厅内,同伴们已等候多时,但项弦与萧琨没来,谁也没有动筷子,甄岳则陪着潮生闲话。
今日正端阳,甄家准备了各色肉粽、豆沙粽等应节食物,剥好后置于漆器中,糯米晶莹圆润,鲜肉软糯可口,又有本地人常吃的响油鳝片及黄羊肉等锅食。席间甄岳道:“家母说,各位一路劳顿,今日想必都累了,不如挪到明日再见面,也好休整。”
“谢了。”萧琨说,“确实如此。”
一行人风尘仆仆,今天确实都不想谈正事,只希望好好休息。甄母想必从儿子处得知洞庭湖的恶战,理解众人处境。
甄岳所谈无非是杭州风土人情,项弦与萧琨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简单的晚宴以后,大伙儿便散了各自回去休息,云渐散去,天际现出一弯钩月。
潮生:“外头好像还挺热闹啊。”
甄岳:“今天过节,花舟虽已收了,但西湖畔还有夜市。”
乌英纵:“在湖的另一边,太远了,明天再逛罢,咱们今夜在湖边走走?”
甄岳突然想起,说:“家里还有过年时剩下的焰火,想放点焰火玩么?我去找,就怕受了潮。”
“好啊!”潮生说,“大伙儿都来。”
项弦回到房内,坐了少顷,不想就此睡了,于是起身,来到院前。萧琨的房间就在他的卧室对面不远处,正关着门。
项弦觉得自己该与萧琨谈谈,关于此刻的心情与处境。
萧琨却不在房中,项弦沿着回廊来到一侧花园里,看见月色下,一人背对廊中,低头做着什么,仿佛是手工。项弦只以为是斛律光,走近后发现是萧琨。
“睡不着?”萧琨问。
“有酒么?”项弦撩起武袍下摆,在他左手侧坐下,只见萧琨在花园里的木桌前,拼着手里的一件东西。
“想喝酒?我陪你。”萧琨叫来一名家丁,让人送酒。
这当口项弦注意到了萧琨手里的小玩意儿,问:“这什么?”
“没什么。”萧琨的表情显得十分不自然,要将那摆设收起,项弦却伸手,勾住他的手指。萧琨推开他,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让我看看。”
“别动!”
两人干净的手腕上仍戴着结契红绳,彼此单手互相拆招,最后萧琨拗不过他,只得松手,项弦将几块碎石从萧琨紧握的拳掌中抠了出来。
项弦带着疑惑看萧琨,这是曾经撒鸾给萧琨的摆件,他在月牙泉的市集上看到过,明白到萧琨想把这碎石拼好,恢复成小龙的雕像。
“我来罢。”项弦取出乾坤袋,萧琨只盯着这摆件,半晌不作声。
甄园中,家丁端了酒来,项弦一手拼合摆件,另一手给两人杯中斟酒,彼此碰了碰,萧琨双目发红,一饮而尽。
“不要担心阿黄,”萧琨说,“今天大伙儿都说,救它不仅仅是为了你,毕竟凤凰千年一轮回,乃神州的气脉所系。”
项弦没有接话,片刻后说:“我记得咱俩刚认得那会儿,你依旧想着救回被抓走的皇储撒鸾,光复大辽。”
萧琨沉默不答。
项弦又说:“那天我还朝你胡乱提条件,说什么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现在想来,当真伤人。”
萧琨说:“那会儿你我相识未久,这么说实属寻常,不要往心里去。”
项弦叹了声,又道:“现如今阿黄落于敌手,我才知道这等感受。我记得,这是撒鸾送你的,对罢?”
“嗯,”萧琨答道,“是我与他临别前,在银川逛了市集,他最后给我的一个小小摆件。”
项弦将那破碎的小龙粘好,放在桌上等风干,又为二人斟酒。
“撒鸾死了。”萧琨的声音变得不稳定起来,未等项弦说话,萧琨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哽咽道,“我杀了他。”
萧琨再难抑制悲伤之情,哭了起来。他亲手杀死了入魔的耶律家皇储,这名皇储在半年前,还将他视作自己唯一的保护人,其后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在令他无法释怀。
“师父说过,”萧琨说,“我六亲缘薄,但凡与我相亲近之人,都将遭受厄运。这些年里,我一直很小心,不愿与人走得太近……”
“不,”项弦马上说,“萧琨,与这事没关系!你看,咱们不也要好么?”
萧琨却仿佛没听见项弦所说一般,颤声道:“撒鸾他本可不必死,若非与我在一处……或是逃出上京后,我便将他托付给耶律大石……”
项弦:“清醒点!”
项弦猛力摇晃他,与他对视。
萧琨自始至终都没有怪项弦,只因他们都很清楚,撒鸾入魔到了那个地步,已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免不了自责,他总觉得,自己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萧琨的眼里全是泪水,摇摇头,下意识地以手掌抵着欲靠近他的项弦的胸膛,另一手覆在眉前,不愿项弦看见他痛哭时的丑态。
项弦放下杯,沉默坐到萧琨身畔,眉目间带着坚决之意,伸手抱他。
萧琨没有回答,只哽咽失声,几番避让项弦。这是他第二次在项弦面前哭了,不知为何,每当有项弦在时,他就变得无比脆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被萧家当作怪物般,无情遗弃的小孩儿。
项弦叹了声,失去阿黄那日他确实失控了,现在想来,若做好万全准备,也许可以不必杀掉撒鸾,或还有别的办法,但现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也是无益。
萧琨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这两日里,撒鸾的事始终压在他的心头,现在哭了一场,终于轻松许多。
他的眼里依旧带着泪水,与项弦对视。
“自从咱们上一次遇袭,我就认真地考虑过,究竟该怎么做。”萧琨说,“你是对的,撒鸾这么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他不像寻常人,能教化,能改变。他的执念实在太盛,送他离开,前去轮回转世,反而是解脱,否则只要他仍然活着,就会入魔,他再也出不来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项弦:“这不是你的错!”
项弦心中生出愧疚之意,同时察觉到自己当时责令萧琨下死手,更不惜拿承诺来要挟他,是如此地无情——项弦并未想到,撒鸾之死会对萧琨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萧琨却没有责备项弦,自言自语道:“从他在洞庭湖畔朝你下死手,我就知道这小子留不得,这是我的孽缘,必须由我亲自下手了结。过后我这两天始终在想,我愧对先帝。可我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借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