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以时日,他们将慢慢地融入大宋,淡化国别与民族的仇恨,在这片土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入夜后,去服劳役的少年们也回来了,带着当天发放的食物,见得萧琨时,又是一番大喊大叫。院中闹哄哄的,项弦帮忙分发饭食,较之外头,这里的伙食好了许多,有少许小菜,搭配面饼与豆酱,虽算不上珍馐,却终究能吃饱。
其间乌英纵来过一次,说:“我猜到老爷与萧大人来了这儿。”
“晚饭我俩不回去吃了,”项弦打发了乌英纵,说,“有事过来找。”
晚饭最先取食的,自然是在外头做工的半大少年们,但长大后的男孩儿依旧会照顾更小的弟弟们,常在得到食物后,再分出少许,给瘦弱的孩子。
一名年纪最大的,已快与萧琨并肩,名唤查宁,是年十六,也是所有孩子的头儿,称老伍与其妻作叔婶,也负责照顾所有的孩子,像所有人的长兄。
“他们都说你做了宋人的官,”查宁吃着饼,朝萧琨说,“不要我们了,我就说爹一定会回来的。”
“谁说的?”萧琨正色道,“宋人?”
“族人。”查宁答道,“还有人说,耶律大石要在西边复国,我们会回去吗?”
老伍见查宁说起族事,便识趣起身离开,查宁又看了一眼项弦。
萧琨叹了口气,说:“世上再没有辽国。查宁,你已经长大了,既然来了南方,就好好地活下去罢。”
项弦始终听着对话,不予置评。
查宁是萧琨当年从风雪里捡回来的孤儿,在上京西北面的密林中。他家人原是猎户,母亲早已病故,父亲在一次打猎时摔下了山崖。萧琨路过村庄那年自己也只有十六岁,救下了出门寻找食物、即将冻死的查宁,并将他带到了上京的益风院。
“是在这里过得顺心,”萧琨又问,“还是在上京过得顺心?”
“都差不多。”查宁答道,“上京也好不到哪儿去,待在洛阳,虽得出门做工,弟弟妹妹们却能在家识字。”
“不要再想故国,咱们已没有国了。”萧琨如是说,“但咱们仍是契丹人。”
辽的黑暗与折磨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为孤儿,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受到欺凌,并无多少本质上的区别。
“别朝他们说太多,”萧琨回头看了眼,见院里全是坐着的小孩儿,“既然出来,就为自己而活罢。”
查宁:“族人们都说,这种日子不会过太久,他们想反杀宋人。”
项弦也说:“再大的事,也不与你们相干,莫要当了人手里的刀。”
萧琨最怕的就是这些孩子听信了族人的撺掇,令他们带着仇恨与痛苦,与宋对抗。
萧琨认真道:“听懂了没有,查宁?”
查宁虽不情愿,在萧琨面前却很听话,顺从地点了头。
外界对萧琨这名太子少师有许多流言与评价,大多不会是好话,但查宁与益风院的孩子们始终相信,萧琨是这世上唯一无条件爱着他们的人,他只希望所有人能好好地活着。
“爹,是你在挣钱养我们吗?”查宁换了个话题。
萧琨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本想说“不要操心钱的事”,但查宁已长大了,哪怕并非亲生,这些事也不能瞒。
“我付了账,”项弦一听就知查宁在担心什么,说,“不是宋廷出的钱,你可以不必担忧受宋狗的恩惠。”
萧琨一时哭笑不得。
查宁明显地松了口气,说:“我们不少弟弟,已经可以出去做工了,待得通天塔完工后,我们会找别的活儿干,攒钱还你。”
“我借给了萧琨,”项弦说,“他会还我,你就不要操心了。”
项弦知道这些孩子虽少不更事,却也不愿意欠亡国仇人的恩情,兴许再过数年,查宁会爱上汉人女孩儿,得以成家立业,让一切记忆随着时间慢慢地消弭。
“好罢。”查宁总算放下了顾虑。
饭后,大孩子们开始洗碗,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去铺床、洗漱,水井边全是光溜溜的小孩儿,项弦简直不忍卒睹。
“爹,”又有一名十岁的女孩儿唤作面儿,过来说,“晚上你陪我们睡好么?明天大伙儿起来,又能看见你,我们还有好多话没朝你说呢。”
“爹得回去,”萧琨说,“驱魔司中还有事。”
“你在忙什么呢?”不少女孩儿来了以后,叽叽喳喳的,不停地叫爹,此起彼伏,还有更小的小妹妹过来要让萧琨看自己的手工活儿。每个人都想与他说话,萧琨虽然说半句停半句,却很耐心。
“很重要的事。”萧琨解释道。
“又抓妖怪么?”另一个小女孩儿问道,“你抓了什么妖怪,给我说说!给我说说!”
项弦说:“我们上回去了湖边,抓住一只会发大水的妖怪。”
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这些初涉人世的住民开始听着项弦的解说,萧琨则喝着淡茶,不时在旁补充。男孩子们洗过澡也过来了,以查宁为首,半信半疑地听着项弦讲故事。末了,项弦佯装怪物,“哇”的一声,吓得五六岁的小孩儿们四散。
“别害他们晚上做噩梦。”萧琨哭笑不得道。
“不会。”项弦说,“看?我有智慧剑?”
项弦抽出少许智慧剑,众少年便惊呼一声,涌上来要看,项弦便将智慧剑交到他们手里,让人传看。
“该睡觉了!”查宁一声道,孩子们虽不情愿,却终究依依不舍地回房,不少人还红了眼睛。萧琨只得不停地说:“爹会常常回来的。”又一个一个将他们哄回房去。
少年们还在看智慧剑,每个人都想握一下。萧琨挨个把孩子送回房,摸摸她们的额头,又有男孩儿问:“爹,你可以像别人的爹一般,亲一下我么?”
萧琨当即抱着他,亲了下他的额头,这下其他人也开始要求,萧琨只得轮流抱过、亲过小一点的孩子们,让他们睡下。
项弦站在院内,看他们挨个抡剑耍剑花玩。老伍又出来了,说:“洛阳有人上门来问,咱们的孩子们,能不能收养几个。”
“绝不能送养,”项弦马上正色道,“你不知道眼下人心,会做出什么肮脏事儿。”
“乌大人也是这般吩咐。”老伍说,“但衣食住行,是一笔大开销。”
少年们聚集在一起,由查宁握剑举高朝天,众人围着智慧剑,双手放在额前,各自念念有词,仿佛在举行什么奇怪的仪式。
“放心罢,养得起,”项弦说,“老爷有的是钱。这又是在做什么?”
萧琨回到院中,说:“这是辽人在打仗前的传统,朝兵器祷祝加持,愿你在拔剑之时仍坚守初心,不滥杀无辜。”
项弦点了点头,只见查宁与众少年断断续续,唱着辽语歌。末了,祷祝结束,他们又纷纷散开。
萧琨说:“你们也该睡了罢,把剑还回来。”
查宁便双手捧着智慧剑,恭恭敬敬送还予项弦,项弦接智慧剑时,以手掌抹过剑身,将它收归鞘内。
“爹,你要去打什么难缠的妖怪?”查宁问,“我们能帮上忙么?”
一时间院内站满了半大的少年郎,都在等萧琨的吩咐。萧琨一时心中感慨良多,说道:“眼下还不必,我们能解决,真到那一天,我会说的。”
查宁爽快道:“行。”
“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我会常常回来。”萧琨挨个与他们抱了下。从前在上京时,他几乎没有抱过他们,这些年过去,当初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再过数载,一个个的都要与他差不多高了。
“爹,你千万别死啊。”又有人突然说了句。
众少年开始骂他,让他莫要胡说,萧琨却笑道:“有项弦在,我不会死。我保证,过得几日就回来了。去睡罢,明儿还得上工呢。”
夜渐深,项弦与萧琨回往驱魔司,乌云渐散,现出漫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