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弦:“所以咱们成功了,扭转了天命。”
萧琨笑了笑,注视项弦,犹记倏忽所言,天魔降临,大宋将被金攻陷,而只要他们相信彼此,齐心协力,便将度过难关。
初时本以为倏忽之预言大为不祥,甚至有诅咒之意,如今想来,却是为他们在晦暗的日子里,投下了一道希望的光。
新朝建立,外敌既退,赵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旧党。朝廷忙得不可开交,该关的关,该流放的流放,蔡京失势,其党羽全被下狱,一时城中官员又风声鹤唳。
“希望赵桓能快点收拾这个烂摊子,”项弦说,“他会是个好皇帝。”
“只能说比他爹好点罢。”萧琨在司前摘下牌匾,随手舞了两下,收进乾坤袋中。
项弦清点藏书,预备不多时便与萧琨一同迁往洛阳。他向朝廷递了驱魔司迁署的文书,眼下兵荒马乱的,想必等赵桓翻到折子,也得十天半个月后了。
金兵一退,项弦与萧琨反而是最轻松的,虽然项弦最后的老婆本被搜得一干二净,但他向来不在乎钱,他们坐拥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技艺,还怕挣不到钱?
哪怕驱魔司一分钱俸禄不发,他与萧琨也能养活自己。
“法宝与藏书都整理完了?”萧琨问。
“唔。”项弦将能收的收走,大部分带不走的便算了,毕竟这一走,也并非再也不回。俩石狮子又一起喊道:“恭送萧大人、项大人!”
“送什么送,一起走!”项弦说,继而将石狮子也一起收了进去,那是本朝第一任大驱魔师所制之灵物。
临走时,项弦又转身,看着空空荡荡的驱魔司。萧琨知道他在此地生活了许久,定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他搭着项弦的肩膀,两人看了一会儿,项弦吹了声悠扬的口哨,下决定离开汴京时,他变得轻松了不少。两人又去朝郭京告别。围城战后,郭京便被软禁于家中,神情委顿了不少,赵佶失其位,郭京的把戏再也玩不转了,听到项弦与萧琨要走,这最后的倚仗亦将离他而去。
“怎么这就走了?”郭京差点就要哀求出声,“没问过官家?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
“郭大人,”项弦在府内花园中与他道别,说道,“看开一点罢,人生天地间,来来去去,都是过客。”
萧琨朝郭京第一次正式行礼,说:“感谢郭大人这段时日的照顾了。”
郭京张着嘴,半晌不出一语。紧接着,金龙腾空而起,在晨辉与开封的钟声中,载着项弦与萧琨投向中原大地西面。洛阳城中通天塔已倒,城内尽是辽人,虽未有昔年古都之万千气象,却有着他们的新生活。
“你朝他行这么大礼做什么?”今日项弦驾龙,回头朝萧琨道。
“我感谢他!”萧琨在背后抱着项弦的腰,笑道。
“感谢他?”项弦茫然道。
“感谢南传驱魔司!”萧琨说,“给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第80章 隐患
春季,长安城中,雪花飘落,覆盖了这座千年古都,再荒废的城墟、再破烂的城墙在盖上了雪后,总会变得温柔起来。
大半个神州都在下雪。
牧青山与宝音暂时借宿在长安的一家客栈中,这里挤满了刚出函谷关,被风雪所阻的商人,上房已无空位,只能让他们歇息在大厅内,放了个屏风,待雪停后,商人们将再次前行,展开一年的劳作。
宝音呵着白雾,买来热气腾腾的素包子,放在桌上,提壶为牧青山斟了茶,自己则坐在一旁,开始烫酒,就着酱肉喝点烧酒,乃平生一大享受。
“这鬼天气,”宝音说,“不知道合不勒他们过得如何,实在太冷了,在北方没有半点活路,也难怪女真人必须南下。”
牧青山朝外望去,只见城中被大雪覆盖,不远处则是官府赈济施粥的摊。大灾进入第三年,也随着鲧魔伏诛,翌年雨水恢复,这一切都能结束。只是这个冬天,依旧十分难熬。
“所以你们也要南下,逐鹿中原了么?”牧青山说。
“合不勒逐不逐鹿我不知道。”宝音喝了点酒,又笑吟吟地解头发,跪坐在一旁梳头,说,“宝音公主的逐鹿之行,倒是没成功。”
宝音的秀发犹如瀑布,侧影倩丽无双,眼中带着笑意,充满了北地风情。
“帮我解下背带。”宝音敞了武袍,又朝牧青山说。
宝音的身后系着束带,固定胸部,作男子打扮,也方便动手打架,牧青山的手触及她背部肌肤时,两人都不易察觉地稍稍颤抖。
解开束带后,宝音松了口气,半敞着怀,一身肌肤雪白,倚在案畔喝酒。牧青山看她不是,不看也不是,屏风后只有俩人。
“我抱着你睡?”宝音笑道,“像老乌抱着潮生一般。”
“不,”牧青山说,“别过来。”
牧青山就地侧躺,蜷在地上,就这么睡了。宝音一壶酒喝去近半,端详牧青山睡容,片刻后闭上双眼,感受他的梦。牧青山抬起一手,无意识地挥了挥,将苍狼驱逐出自己的梦境。
宝音睁开双眼,注视牧青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将他久久地记在自己脑海中。
“初见你那年,你还是个小孩儿,”宝音低声说,“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不回答。可那会儿我已经知道,我一直在找的人,总算找到了。你说上一辈的苍狼,有多在乎白鹿?他的爱足足过了数百年,也不曾消散。”
“再见你时,你族人被杀,你独自站在火海里,眼里全是恨。”宝音低声道,“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吗?我只想将天底下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忘了这一切。可是啊,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没有经历过全族被屠的痛苦,又怎么会一厢情愿地以为,你过上好日子,就会慢慢地淡忘族仇与家恨呢?”
“不要说了。”牧青山答道。
宝音眼中多了几分桃意,说:“我偏要说,明天你就走了。”
“那你说罢,”牧青山翻了个身,仰躺着,“说个够。”末了又叹了口气。
宝音问:“你叹什么?”
牧青山沉默。到得深夜,喧闹的客栈内渐渐安静下来,唯余外头的雪落地的沙沙声。宝音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的是,如果我不是苍狼,你不是白鹿,兴许又是另一番宿命了,是不是?”
这次牧青山没有否认。
宝音:“你以为我不想成为苍狼,陷在上一世留下的没完没了的相思里。可是啊,我反而觉得这样真好。”
牧青山:“为什么?”
宝音:“因为在世上,碰上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是很难很难的呀。都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求而不得,余生就要没完没了地受苦。我怕的却是,红尘万千凡人,没有一个能让我动心,那样的话,一辈子该有多绝望呀?能动心,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是好的。”
牧青山不说话了。片刻后,宝音整理衣袍,也侧躺下来,从身后抱着牧青山,亲昵地贴在他的背后,牧青山没有动,也没有拒绝她。
明日,虽不知乌云是否将挡住阳光,但天大抵总会亮。
天亮时,他们就要在长安分道扬镳了,宝音回往室韦,牧青山则没入风雪,消失于世上,许多年后,他将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死去,留下白鹿的力量,令后来者继承。
宝音也只能将执念交给下一任苍狼。他们在这一生中匆匆相遇、相知,复又分离,犹如时光中无数没有结局的故事。
可谁又在乎呢?
长安城外,漫天飞雪,牧青山依旧一身猎装,打量宝音。
“那么,”牧青山说,“就在这里别过。别再来找我了。”
“行。”宝音笑道,“后会无期。”
牧青山转身化作白鹿,踏空离开;宝音则化作苍狼,在雪地上奔跑,留下一行绵延向遥远北方的足迹。
她使尽全力奔行,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狼的那一天,她被自己的容貌吓坏了,在湖水的倒影中审视自己妖怪的外表,发出恐惧的呜咽声。她在锡林格勒的草原上狂奔,犹如想冲出这个恐怖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