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明知要死,人总归也还是要睡的。倦意渐渐袭来,萧琨睡着了。
这夜萧琨难得地竟是睡得很踏实,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项弦已到了地铺上,侧身抱着他,两腿夹着他,犹如抱着一条被子般睡得正香,身上还带着一股干草气。项弦虽喝过不少酒,呼吸间却并无酒气,想必过来睡觉前,认真地漱过口,洗过脸。
项弦一身单衣,头发乱糟糟的,衬裤下露出干净的小腿与青年的脚踝与跟腱,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萧琨小心地从他怀中抽身出来,来到帐外,同伴们已纷纷起身。
“潮生?”萧琨说,“跟我走,咱们去看看高昌王。老乌,你家老爷还在睡,待他起来后再伺候罢。青山,你们去吗?”
萧琨叫上同伴,与潮生走过营地。片刻后见乌英纵追上,说:“老爷醒了,令我跟着潮生。”
萧琨回望帐篷,乌英纵解释道:“老爷说他昨夜多喝了几杯,眼下不想见人。”
高昌的营帐管理甚是松散,仿佛什么人都能随意通行,几乎没有规矩,四处全是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与残兵,悲呼阵阵,此起彼伏。
“稍后再为他们治疗。”萧琨提醒潮生,“我需要你帮我看看高昌王的旧疾。”
到得王帐前方有亲兵进行通传,高昌王毕拉格正无所事事,等待派往西夏的信使回复,闻大辽太子少师带着一名大夫前来,连衣服都未换,便传速速觐见。
“萧琨见过毕拉格陛下。”萧琨再见毕拉格,心中不禁感慨,前世相识时他武威仍盛,精神抖擞,现如今却颓惫不堪,穿着白衣白裤,犹如一名风烛残年的老者。
“萧琨,”毕拉格说,“我知道你,辽国的太子少师,上京陷落时,亡国少主的托孤者。你为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毕拉格口中说着,却望向其他驱魔师,对双目清亮的潮生尤其注意。
“说来话长。”萧琨道,“我为王陛下带来了这场动乱的前因后果,潮生是昆仑山的仙医,王陛下若有疑难杂症,大可请他为您诊治,今日想必有不少时间。”
“坐下来,慢慢地说罢。”说完,毕拉格马上吩咐手下道:“去将大维齐尔抬进来。”
萧琨对潮生说:“你为王陛下看看他的头疼病。”
只见毕拉格大手一挥,说:“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妻子、孩子,都死光啦。我的挚友也是半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人了,就让我死罢。”
“王陛下,不要这么说。”萧琨答道。
说话间,数名亲兵抬着担架入内,上面正是身材魁梧的黎尔满。只见黎尔满浑身刀伤,缺了一腿,散发出浓烈的尸气,断肢处已腐化。
潮生“啊”了一声。
牧青山一看便知:“这是被尸腐之气所伤,身体感染了。”
毕拉格说:“黎尔满替我挡了妖怪一刀,如今死不死,活不活的。孩子,你若能救下他,将是我此生的大恩人;若救不得他,就让我的兄弟从此去罢,莫要留在世上受苦。”
“我试试,”潮生说,“也许可以。”
潮生上前,将双手按在黎尔满的胸膛上,注入昆仑生机之力,开始为他治疗。
“埃隆大人呢?”萧琨环顾帐内,不见高昌王那名宰相。
“你认得他?”毕拉格又说,“他与信使一同前往兴庆府,设法说服李乾顺出兵去了。”
宝音说:“虽然消息尚未传到合不勒处,但他们不久前已在计划南下,说不定愿意为王陛下抵挡魃军,您问过他们么?”
“妹子,你是室韦人?”毕拉格说,“我不知道,毕竟这话说出去,他们甚至不会相信。合不勒南下是为了劫掠大宋,又有什么出兵相助的责任?”
萧琨说:“王陛下且宽心,这绝非高昌所能独力应对之事,这次前来,我们也将尽全力协助,剿灭魃军。”
毕拉格只叹了一口气,说:“我尚且不知为何会遇见这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敌人。”
高昌王亲自讲述,诸人便沉默听着。
年前岁末时,西域天寒地冻,天山南麓的温宿峡谷内涌出大量魃军,一夜间攻陷了龟兹古国所在的库车城,城中不少百姓慌张逃出。消息尚未传开,魃军的数目已数次翻倍,席卷了天山以南的村镇,直扑库尔勒。
大维齐尔黎尔满带着不及两百亲兵丢盔弃甲,逃向高昌。高昌王毕拉格当即下令全军迎敌,在图攀盆地与刘先生所率领的魃军正面交战。
那是一个充斥着狂风与暴雪的暗夜,高昌与魃军苦战整夜,将近天明时分,刘先生在战场上祭出往生之门,唤起死去的高昌军士,加入了魃的队伍。这对西域军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死而复生,捡起武器,成为活死人并开始杀戮自己。
于是最后的斗志随之瓦解,战场上尽是逃兵,犹如人间地狱。毕拉格在亲兵的护送之下仓皇离城,与百姓们一并逃向沙州。
刘先生占领高昌后则先是按兵不动,再转化出大量魃军,通过充分时间整军后,才浩浩荡荡地开往玉门关,应穆天子之令,在玉门关前等待与神州驱魔师阵营的决战。
“你打算怎么做?”毕拉格问。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我需要召集所有的人类部队,西夏也好,金也罢,辽国残军、宋军,在这场魃乱面前,大伙儿必须放下世仇,迎击我们共同的敌人,才有胜算。”
“这话你该朝宋人、金人与辽人去说才是,”毕拉格说,“就不知道他们能否在短时间里放下仇恨,改而携手了。”
黎尔满发出哼哼声,竟已康复了,断腿处渗出殷红血液,潮生重新为他包扎,说:“来,坐起来试试?你好啦,只是缺了一条腿,以后还可以单脚跳。”
所有人明知不该笑,却仍然笑了起来,气氛轻松少许。
萧琨:“我需要马上修书,借您的信使一用,送信予辽、宋两国,至于室韦……”
宝音“嗯”了声,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管这事儿,我来写信罢。”
“金国就难说了。”牧青山说。
萧琨昨夜已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好的局面是各国暂时放下芥蒂,派出军队前往玉门关驰援。但一旦全力以赴抵挡魃军,国内定会守备空虚,任何一方若背信弃义,发兵偷袭,后果都将极其严重。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毕拉格见黎尔满醒转,窥见少许希望,又喊道,“白驹儿!白驹儿!”
帐外进来一人,骤然间所有人一同望向那青年男子,瞬间全安静了。
宝音、牧青山、潮生、乌英纵……萧琨,所有人都定定看着他。
只见那西域青年半裸上身,左肩到后腰处斜斜系着挽围,颈上有一缠脖,下身则是松垮的束腿裤,穿一双皮屐,肌肤雪白,容貌俊朗,眉若飞鹰之羽,目若石城琥珀,鼻梁高挺,眼眶深邃,未语先笑,看着众人。
“是!”斛律光答道。
萧琨登时红了眼眶,牧青山茫然上前,犹如不受控制般走向斛律光,就要与他拥抱。
“这些日子里,你便跟在萧大人身旁,为他跑腿,传递消息。”毕拉格见此情此景,表情变得十分怪异,问,“你们认识?”
潮生从黎尔满身前转身,定定看着斛律光。
“我们认识!”潮生惊呼道,继而朝斛律光扑了上去。斛律光环顾四周,也震惊了,说:“对!王陛下!我们认识!”
“我们认识!”斛律光当即抱住了潮生。潮生一时心中涌起复杂情感,既想哭又想笑,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生。
“我们认识!”斛律光虽无法解释,但面前的每个人,他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们认识。”牧青山说,遂也走上前,与斛律光抱了下,前生他与斛律光相处最久,虽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却也已是好友。
“可是,”斛律光充满疑惑,说,“咱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哎,你不来和我抱一下吗?我也记得你,大姐!”后半句却是朝宝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