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情之所困?”苏颂随口问,将设计图放到一旁去晾干。
项弦:“算不上……也算罢,已远远不只情了。我……他是我的性命。”
“世上,难不成还有人不具因果?”苏颂也是第一次听闻,“父母诞下孩儿,便是他们的‘因’,而他们得以出现的因,又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你会发现,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出自同一个因。”
项弦没有回答,再次陷入沉思。
“假设我为了某些事,回到从前,”项弦说,“譬如说抹去了他存在的‘因’,他便将彻底消失,是这样么?”
“老夫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苏颂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项弦忽然有点激动起来,说:“有的人,生来就是如此,他为了某个目的而诞生,在他的父亲眼中,生下他只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然而造成他存在的原因就是这个错误,错误被纠正后,他也将随之消失。”
“既是不甘心,”苏颂说,“你去成为他的‘因’又如何。”
项弦不解,望向苏颂。苏颂打量项弦,本以为项弦在自怨自艾,毕竟这名青年来历不明,又背着智慧剑,多少令人疑惑。
“师祖说笑话了,我又不是他爹,怎么能将他生下来呢?”项弦道,“我只想留住他,在这一切结束后,令他仍有理由留在这世上。”
“那么,你就是他的因了。”苏颂说,“为了你而存在于世上,这不算正当的理由吗?”
项弦:“我觉得正当,可要问这天地正不正当、合不合理啊!关键是即便我觉得是的,别人也不一定认!”
苏颂于是笑了起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项弦接道。
苏颂起身道:“夜深了,早点睡罢,莫要想东想西的。”
苏颂活动手臂肩膀,回房去睡下。项弦依旧坐在案前,两根刚完工的、拙笨的红绳安静地摆放着,夜风穿堂而过,他突然有感,转头刹那看见了沈括。
沈括站在书房外,正探头探脑地看他,像是在担忧项弦,又不知是否上前安慰,毕竟傍晚时看见项弦那模样,明显陷入了一生中的重大抉择与因此而带来的痛苦。
“师……沈兄?”项弦差点又不自觉地喊出“师父”二字。
沈括来到项弦身畔,观察他的神色,片刻后低叹一声,无奈笑笑。
项弦对这叹息熟悉无比,自小跟在沈括身畔,但凡任何无能为力,却又必然发生之事,沈括便会有这般表情。
儿时师徒二人杀了不得不杀,却并非十恶不赦的妖怪;面对诸多情有可原,不得不作的抉择;路过伤痕累累,却不能出手相助的村落……
“人的力量……”沈括说。
项弦感慨道:“是很渺小的啊。”
一语出,沈括与项弦都笑了起来,项弦摇摇头,苦中作乐,抑或对这命运与轮回逆来顺受?说不清楚。
沈括观察项弦脸色,问:“你悟了?”
项弦今日傍晚站在山崖那一会儿,再回来时,竟有了判若两人的感受。
“不悟又能如何?”项弦说,“朝着天地打滚撒泼,大哭大闹么?”
两人又笑了,项弦明白年轻时的沈括与他一见如故,只想安慰他几句,他们的相处显得无比自然,一如过往之于徒弟,未来之于师父;项弦继续翻阅书册,沈括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件未完工的小小装置,以工具进行调试。
过往的记忆不知为何,竟一瞬间变得朦胧起来,犹如一个即将消逝在清晨间的梦。
“我少年时便得到了这威震天下的神兵,多年间纵横神州,未有敌手。”项弦自言自语说,“但明王始终未能认可我。”
“为什么?”沈括专注于他的机括,问道。
“因为我放不下心里的那一缕执念。”项弦说,“如今我总算知道,持剑者需要做什么。”
沈括:“嗯?说来听听?”
项弦:“一旦解放智慧剑的力量,天地间的众生,就再没有区别;金人也好,宋人也罢,辽人、夏人……在神祇的眼里,俱是碌碌苍生,哪怕是家人、爱人,我都不能再执着下去,他们都是这世间的一部分,是天地脉中流转的记忆与灵魂,万物苍生,本是一体。”
沈括点了点头,项弦又道:“释放七大符文的一刻,我既是天地,却也是凡人,是无限大,也是无限小。我以蝼蚁之身接受宿命,屈服于宿命,我只是宿命本身的一部分。”
“我舍不得萧琨。”项弦朝沈括说,“智慧剑的责任与他,我只能选一个,但他希望我持剑,这正是我最终说服自己的一点点理由。”
沈括点了点头,没有正面回答项弦。
“你在做什么?”项弦忽又问。
沈括笑了笑,说:“这是我某日闲来无事,突发奇想,所制的一件精巧物事,它不是法宝。”
“嗯。”项弦知道沈括随手做的小东西有很多,却没有几件流传下来,想必都遗失了。
桌上之物,乃是一个铜制方盘,盘面上又分布着五个圆盘所构成的交错锁,圆盘与圆盘彼此相交,每个圆盘都有近四成面积在其余圆盘之中,而中央的圆盘,则由另四个圆盘的交叠部分重叠而成。
各个盘上镶嵌着宝石,刻出许多符文,转动任何一个角落的圆盘,中央区域的核心盘便会随之变化。而转动任一圆盘,又会打乱与其相交的两个盘面的区域。
犹如一个极为复杂的密钥,又像牵一发动全身的拼图。
“这是一把锁。”沈括说,“需要四角条件齐备,宝石才能最终会合到中间盘上,你觉得它像什么?”
项弦看了会儿,接过圆盘,分别旋转四个角落,几枚宝石被转到中间,却又因他的动作而被打散,犹如解一个轮回的谜题般,须得凑齐诸多条件,才能打开中央的锁。
沈括:“我随便为它起了个名字,叫‘真实之锁’。四角为虚幻轮,只有镶上去的这些小石头是真实的,你须得不停地转动,盘与盘互相影响,彼此交错,最终让所有的‘点‘,在中央盘上交汇,你才能找到’真实‘的开启之道。”
项弦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与萧琨一同经历的四次轮回重溯。又想到了倏忽之言,若它当真是时间之神,是否会看到诸多发生之事,也包括此时此刻?
换句话说,众多“可能”涌现又消失,什么才会成为真实?
项弦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却一时道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认真地旋转圆盘,力求把所有宝石都转到中间盘上去。
沈括说:“制出来后,我自己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复原,只得先置之不理。”
“唔。”项弦答道,“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轮回,积攒着‘可能’,也从其他轮回中接过‘可能’,因缘际会,条件齐备后,最终汇聚于盘中,成为了既定之‘宿命’。”
“这个解释很好。”沈括笑道。
深夜,圣地山涧亭畔。
瑶姬站在亭中,低声道:“三天后将有日蚀,姬满将在日蚀之际来到圣地,他会带着善于红前来……”
萧琨说:“借助日蚀的强大力量发动夺魂法阵,将魔种与巴蛇的一魂,转移到姬满处。”
瑶姬以震惊的眼神看着萧琨,片刻后明白了什么,说:“你已调查过了,所有的事都瞒不过你。”
萧琨:“为什么要这么做?”
瑶姬:“……这样,朝云才能卸去他最后的责任,与我一同离开圣地。”
刹那间萧琨豁然开朗!先前他始终不解,为何千百年来应劫而生的巫山之蛇,竟会被穆天子夺走魔种!
“朝云想与你离开,”萧琨嘴唇发抖,说道,“所以姬满到来之时,朝云接受了他的要求,将魔种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