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做我,绝对一一讨回!”
怪的是,棠棣仙门上下对于清冷小师弟唯独在尹师兄面前的种种反常行止,在最初的议论后,竟也都逐渐心照不宣地视而不见、讳莫如深起来。
很快统一口径:小师弟人品端方,心胸宽广,不计较罢了。
不然还能是什么?!
总不能是看似欺负,实则根本舍不得伤他分毫吧?
他们明明就是水火不容!
……
那一年,最让谢忱心情大好的两件事,一是天垣试炼组队无人选他时,师兄一脸不情愿地向他伸出手。
二是秘境里的某个瞬间。
师兄被妖兽围困,实在打不过,被迫别扭求救:“狗谢忱,还不过来帮我?!”
他飞身过去,就将人紧紧护入怀中。
师兄身上总带着一股阳光和灵草混杂的、清冽又好闻的淡香。那一刻怀抱满满当当,难以言喻的踏实汹涌驱散了所有空寂。
数年后谢忱回忆往昔,那一年他十七岁,心里其实是多少是终于有些开窍了的。
只可惜悟性太差,日常言行依旧笨拙,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于是又搞砸了。
再加之白霜澄父子刻意陷害……
那次紫晶秘境中确实没有幻术。那对父子是直接利用邪法,催发了他的心底最深的魔障——
童年那碗酥酪,以及这些年秘而不宣的执念,到底交织成了他最深的怨念心魔。
以至他一瞬神智混乱,看到了心底最不愿见的幻象。
看到师兄恨他厌他,眸光冰冷举起尖刀,刺入他的心口。
8.
那天之后,谢忱又因重伤躺了十数日。
无数师兄弟在他床边窃窃不解:“谢师弟分明比尹师兄强上数倍啊,如何会被尹师兄伤成这样……”
是啊。
明明他彼时实力强大,又陷入心魔戾气暴涨,杀意大盛。
甚至彼时白霜澄父子的本意,也是骗他先杀死尹玄临,再以谋害同门的之责一举揭露他的魔君身份。
在他们想来,谢忱倘想杀掉尹玄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可偏他就是没有。
茶楼说书先生咿咿呀呀:“纵是数年之后,魔君夜半惊醒,将身边熟睡之人紧紧搂入怀中时,亦仍不免后怕,却同时也甚是欣慰——幸好当年,他便是疯癫入魔,也始终不舍动心上人一根手指……”
谢忱脸颊一热,想将手中茶碗砸那说书人脸上。
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眸,默然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
……
再后来,尹玄临深夜破狱而出,大闹棠棣仙门。
如今回想,师兄那般不管不顾、恣意妄为的模样,仍是初见时那般骄阳似火、从来不变。
可那时,他却只当师兄是一意孤行、不肯回头。哪怕拖着重伤的身子卑微无比,情愿替他承担一切罪责,师兄都不肯留下。
原来对师兄而言,棠棣仙门无可留恋。
有他在的地方,他分毫不留恋。
其实尹玄临下山之后去了何处,谢忱一直知晓。
金蟾宗的姜千雪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咋咋呼呼的酒鬼,除了美艳皮囊一无所长。姜千觞亦是浪荡纨绔俗不可耐,不过勉强装得儒雅潇洒罢了。
不过是些酒肉朋友而已……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
谢忱明明身受重创,却在一个月内迅速康复。
旋即再度投身斩妖除魔大业,声名愈发显赫。人人都赞他道心坚定,堪为正道楷模。
他道心坚定吗?
确实,他见不得苍生受苦,能帮就帮,此心也不作假。
可无数个午夜梦回,谢忱亦会叩问自己:那般拼命地斩妖除魔、博取声名,当真全然是为了苍生?还是私心里盼着那些功绩与名声,能一次次、一遍遍,永无止境、永不停歇地传到某个人的耳朵里?
很多年后,师兄红着眼眶控诉他,“你当年眼里永远没有我”。
那一刻,谢忱在茫然至于,亦感受到了巨大的荒谬。
他又何尝不是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多么声名远播,师兄仍旧是厌他冷他,眼里眼里始终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9.
再后来,金蟾宗认回真少爷。
师兄一夜之间坐拥天下,财宝无尽,美人环绕。那么多人爱他、簇拥他,自然不会想起世间还有一个谢忱。
那段日子,谢忱心魔侵体,浑身黑气缭绕人人看得到。
可他往日里形象实在太好,众人都只当他中了魔毒,竟无一人怀疑其他。
他亦零零星星听了许多关于尹玄临的消息——与姜千雪把臂同游,与姜千觞纵酒高歌,姐弟三人招摇过市,享尽人间繁华。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美貌姐弟,在他身边是何等近水楼台。
很快,他近一年都几乎不曾再见过师兄。
以后,也再找不到任何理由相见。
更不要说堕魔以后。
更是永无再见之日。
而师兄当年的教诲也是一语成谶。
魔君身份暴露于天下,那些曾经对他亲厚爱护、赞誉有加之人,皆对他避之不及。曾经斩妖除魔功绩悉数被抹除,他从云端跌落直接零碎成泥。
他被无数名门正道追杀,疲于奔命,伤痕累累。
多少次在荒野中重伤倒下,又在冰冷黏腻的血污中缓缓转醒。最初他拼了命地远离中原,只想躲得远远的,不愿故人看到他最不堪、最丑陋的模样。
可渐渐,当伤口逐渐无法愈合,他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许多人一生浑噩,至死都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而他终是在一切近乎燃尽时,于绝望的灰烬中,看见了无数曾经的浮光掠影。
喜爱,憎恨,欣喜,迟钝,心动,沉重,期待,绝望,想入非非,擦身而过,辗转反侧,求而不得……
他从来只是年轻,并非愚不可及。
到了山穷水尽,终究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他想念他。
亦终于承认了……曾经屡屡凝望,无数次想要吸引他的注意,无数次的心动、心悸,晦暗难言的心思与失落。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快要死了,亦不想再逃。
竟拖着残破的身躯,固执地返回中原。
无数的围堵、阻击,他毫不在意。
最后半年,他隐居在清河村。
不起眼的小村落离金蟾宗不过百里,他也不想自己如今狼狈脏了那人的眼,却又有一股近乎本能的力量死死牵引着他,让他绑在这最为靠近他的地方。
多可悲。
他也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堕魔一年多,声势浩大的金蟾宗对魔君的一切遭遇不闻不问。
他早把你忘了……
早该知道,在他心里你一文不值。
又还在奢望什么?
最后几个月,谢忱已经不恨任何人。谁让他是魔族混血,命数如此,怪不得别人。
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金蟾宗的药太好,师兄眼睛上的那道伤想必早已愈合如初,连半点疤痕都未曾留下。
要是能留下点什么……
恨也好过忘记。
10.
谢忱是在最绝望的深渊里,再次见到了尹玄临。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的。
堕魔之后的一次次围剿,他何尝没有一丝隐隐的期盼——盼着他能来,哪怕是来亲手予他一剑封喉。
直到最后,他等到不敢再等。
他却来了。还是和初遇一样,锦衣华服,俊逸潇洒,那般耀眼夺目。
谢忱贪婪看着,爱恨交织,百感汹涌。
有一瞬闪过“死前拖着他一起沉沦”的念头,但也只有一瞬,终究是……舍不得。
也罢。
其实临死之前还能再看到一眼,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可惜,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清冷皎洁的谢师弟。
一脸狰狞魔纹,满身血污肮脏。多希望还能以最初的模样、以谢忱原本的样子,见他最后一面。
倒在师兄怀中时,他想着的是,若是一切能重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