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尘观倏而侧身躲开尘赦利爪一击,砰的一声巨响,将室内的古琴撞得粉碎。
尘赦已成了半兽形,兽角、利爪、长尾,深紫兽瞳,森寒发出低低的吼声,那是攻击的姿势。
尘观极其厌恶他这幅模样,闭了闭眼抬手一勾,断裂的琴弦凌空而来,凝出一根长长的细线,势如破竹冲着尘赦面门而去。
嗤的一声闷响。
琴弦转瞬将尘赦的身躯捆住,因太过锋利直接勒入骨血之中,迸出赤红的血瞬间涌了一地。
尘赦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
尘观冷冷道:“为什么就是学不会?疼痛也无法让你长记性吗?野性难驯,你就该跟着他一起死。”
尘赦呼吸急促,嘶声道:“你既恨我,为何生下我?”
尘观缓步走下台阶,衣摆沾染地面的血,好似一只只血手印盘桓往上,染出狰狞的血色。
她抬手一把抓住尘赦再次长出来的兽角,冷冷道:“我若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早该出生前就将你掐死。”
“现在也不迟。”尘赦的兽瞳冷厉而无情,眼尾落下的不知是雨还是泪,“我就是你口中野蛮无智的兽。兽性存于我骨血之中,改不了、也压不住,披着人皮也无法隐藏。你若想将我变成真正的人,只能将我半身血脉剖去舍弃,不如杀我。”
尘观面无表情一挥。
琴弦直直勒入尘赦的血肉之中,直入骨髓:“我都敢杀他,更何况你?”
疼痛让尘赦浑身都在颤抖,刹那间那湿漉漉的尾巴燃起一朵火焰,几乎要将下落的雨烧成水雾,嘶嘶作响。
尘赦已到了少年期,再也压抑不住,生平第一次显出兽形。
尘观脸色一变,注视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魔兽,眼瞳中的怨恨几乎溢出来,眼前闪现无数重重记忆。
魔兽从缝隙中咆哮着而来,踏遍每一寸角落,鲜血尸骨遍野;
仅存的年幼女孩跪坐在一堆拼凑不起来的碎尸前失声痛哭;
沧海桑田后,她长袍猎猎以琴为兵刃,驻守边关。
直到遇到一个男人坐在桃树上笑意盈盈地冲她笑……
记忆戛然而止,如同镜子般破碎。
等到尘观反应过来时,琴弦已勒入尘赦的脖颈,几乎将魔兽脖子斩断。
巨大的兽瞳中似乎蓄满了雨水,伴随着恹恹一眨,倏地滑落。
铮。
琴弦应声而断。
尘赦巨大的身躯蜷缩在地上,无数魔息被他牵引着卷入内府,悄无声息结出一颗内丹。
……是尘观最恐惧的兽丹。
狂风暴雨中,一道惊雷乍然劈开天际,将远处的荒原硬生生劈出一道虚空裂缝。
一只利爪扒开裂缝,缓缓爬出。
紧接着,魔兽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同从缝隙中迈出。
为首的魔兽额生双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大雨中好似有一道无形的灵力延绵只百里之外的小镇中,它扬天长啸,率先奔了出去。
魔兽侵城。
城墙之上的重钟急促响起,百姓尖叫着匆匆逃走。
魔兽来得太快,如小山似的身躯轰然冲来,巨大的冲势将人掀翻,血瞬间弥漫,很快被雨水冲刷着浸透土壤之内。
砰!
为首的魔兽一往无前,并不像其他无智的野兽只知道横冲直撞,顺着本心放纵,反而像是早有目标,直直朝着一座小巷而来。
尘观将琴弦收起,血顺着半透明的弦往下滴落。
恰在这时,她似乎发觉到什么,眸瞳一缩,灵力丝毫没有收敛,轰然一声撞开高墙。
几乎在灵力挥去的刹那,一个庞然大物直直撞了过来。
半透明的结界轰然笼罩下来,护住尘观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尘赦。
魔兽停滞半空,利爪倏地用力,咔哒一声清脆声响,竟直直将尘观的护身禁制击碎。
可击碎后,魔兽不杀,反而像是有神志一般,直直朝着桌案上的匕首而去。
尘观察觉到他的意图,琴弦化为长鞭狠狠一抽。
一声清脆声响,魔兽硬生生挨了一击,利爪却将那只巨大的兽角握在手中。
尘观厉声道:“放下!”
魔兽回身看她,明明只是一只兽,却露出一抹人性化的似笑非笑,它长满鳞片的利爪倏地用力。
兽角破碎。
……露出最当中一颗兽丹。
魔兽两根利爪捏住那枚紫色兽丹,不知瞧出了什么,忽然口吐人言:“原来,他死于你手——哈哈,枉了茔竟出了情种?”
这一场面几乎称得上惊悚,尘观从未料到枉了茔竟然会出第二只有神志的魔兽。
尘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催动灵力,琴弦呼啸一声钻入尘赦骨血中,强行将兽形化为人形。
尘赦神志昏沉,眼前阵阵发黑,隐约听到尘观厉声叫他“走”。
随后便是巨大的撞击声响彻耳畔。
魔兽强悍无比,一招一式皆是野兽搏斗厮杀才有的野蛮,尘观灵力消耗巨大才勉强能不被吞噬,灵力和魔炁撞出细碎的火花。
尘赦的记忆开始模糊,眼前场景像是梦境似的开始一寸寸扭曲。
血液飞溅,野兽咆哮。
接着越来越多的魔兽嗅着血腥味而来,妄图啃噬他,尘赦浑身瘫软,无法挣扎,只能任由尖牙利齿刺入他的身体。
直到一道威压骤然袭来。
那只生出神志的魔兽似乎察觉到什么,不耐地“啧”了声,不再恋战,只是回头瞥了尘赦一眼,眸瞳闪现一抹贪婪,开口道。
“魔兽血脉,何苦在这儿受人白眼羞辱,不如同我回枉了茔?”
“滚!”
尘观骤然挥来一刀拼尽全力的罡风,魔兽猝不及防挨了一击,却已来不及报仇,只能抱憾而走。
轰的一声,灵力直直将身边的魔兽击碎成齑粉。
尘赦如梦初醒,浑身是血地跪坐在那,怔然抬头时,兽瞳骤然一缩。
尘观浑身是血,强撑着半跪在地上,面颊沾染,眸瞳冰冷泛着杀意。
她猛地呛出一口血,腹间血肉模糊,呼吸都开始急促。
尘赦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踉跄着扑上前。
“娘!”
尘观喘息着,一把抓着尘赦的肩膀,指甲几乎陷入血肉中:“我儿,莫、莫要回枉了茔……”
尘赦不懂她在说什么,方才那些短暂的反抗和勇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答应我。”尘观冷冷道,“此生绝对不会去枉了茔!”
尘赦握着她的手,感觉那温暖的热意竟然在缓缓消退,心中前所未有的惊慌,只能随着她的话道:“我不会去枉了茔。”
“你是我的孩子。”尘观抚摸他的脸,五指滑下的血痕像是一座无声无息的牢笼,近乎乞求地道,“永不要做那卑劣的兽,只做人,好吗?”
“……好。”
尘观似乎笑了下。
尘赦愣了。
自他有记忆以来,小镇已不会有魔兽入侵,尘观收敛锋芒不必守关杀兽,大多数都是在这座小院里,沉默地注视着那玉做的兽角匕首,眸瞳漂亮无情。
当他越长越大,年幼时还能用“孩子心性”强行说服过去的兽性越发明显。
尘观就像是一尊被惊动的玉人,无情无感的脸上浮现越来越多的情绪。
她最开始极其耐心地教导,到最后歇斯底里的怒吼,可又很快会因自己的狠心残忍愧疚落泪。
如此循环反复。
半身魔兽血脉,将两人几乎都折磨疯了。
这是尘赦第一次看到她笑。
尘观抚摸着尘赦的脸,呢喃着道:“赐我儿……名……尘……”
尘赦一呆。
尘观的声音越来越小,那罕见露出如此温情的眼眸也渐渐黯然,只听得她留下最后一句。
“愿尘儿……”
百年过去。
尘赦仍然不知那最后的“愿”,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
之后的记忆模糊不请,似乎是苴浮君及时赶到,修补缝隙,可尘赦遮掩的半魔身份也被发现,皆认为他蚕食血亲,判了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