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爹一样都令我厌恶。
你就是个累赘。
话说出口的刹那,那孩子哭了。
尘赦明明该觉得快意,心却狠狠一紧。
铃铛声叮叮当当远去,好似再也不会回头。
尘赦孤身坐在昏暗中,琴弦紧绷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他却置若罔闻,注视着那个一步步走出结界的孩子。
恍惚中,金铃之声再次响起。
尘赦遽尔睁开眼,就见困困第二次去而复返,呜咽着扑到他怀里。
温暖的体温好似将四周的寒意击散。
我不是累赘,我在陪阿兄呢。
无论阿兄是什么,我都和阿兄在一起。
嘣。
一声清脆声响,琴弦轰然断开,像是轻飘飘的蛛丝飘落在地。
自那天起,尘赦心中萦绕数十年的愤懑和怨恨似乎随着那根断裂的琴弦,悄无声息消散了。
尘赦前所未有地平和。
掳走少君之人已被苴浮君悉数斩杀殆尽,血流成河,头颅悬挂主城的城墙之上,震慑所有妄图以少君血祭枉了茔之人。
困困依然活蹦乱跳做没心没肺的少君。
尘赦已不再排斥和他接触,盘膝坐在蒲团上,浑身散发着滚烫热意的孩子摇头晃脑坐在他腿上,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字。
尘赦身躯高大,困困往他袖中一钻都瞧不见人影。
孩子脸上全是墨痕,好奇地仰着脑袋,任由编得整整齐齐的长生辫流淌在尘赦腿上:“阿兄,是这样吗?”
尘赦淡淡道:“那是尘吗?”
困困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分明就是。”
尘赦伸手弹他脑袋。
困困疼得眼圈一红,闷闷不乐地趴在那继续写。
好半天,闹腾的孩子一声没吭,尘赦倒有些不习惯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单手掐着困困的腰将人扒拉到怀里,垂眼看他。
“生气?”
困困不想理他。
尘赦淡淡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困困闷闷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凶。”
尘赦一怔。
“你这样总是凶巴巴的。”困困难过地耷拉下眉眼,“我……我害怕。”
尘赦的心口倏地一紧。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脾气有什么问题——毕竟是半魔,没有像其他魔兽那般暴躁癫狂已算是他极力克制。
……困困却觉得他凶。
尘赦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想让我如何?”
困困后背靠在他怀中,伸长了腿晃着脚,认真地教他:“我写错字了,阿兄就说乖乖能写字就很厉害了。我写对了阿兄就说乖乖果然是天之骄子,奖励我梅脯吃。”
尘赦:“……”
尘赦拽了拽他的小辫子:“别许愿。”
话虽如此,少君写错尘字,还是得到了夸赞。
那两年,或许是尘赦一生中最安宁的日子。
他不必前去枉了茔被杀戮迷失神智,像是只魔兽守着唯一的珍宝,宁静祥和。
昆拂墟对姓氏并不强求,祖灵和大长老所赐的“困困”已算是正式名字,若他想,甚至能以“困”为姓,以“困”为名。
孩子一天一个样,从最开始蜷缩在尘赦怀里小小一团,两三年时间已长到大腿高,说话口齿清晰,不再用“叽里呱啦”代替不会的词。
尘赦牵着他的手去丹咎宫转悠,告知他要搬来此处。
困困好奇道:“阿兄也搬来这里吗?”
“不会。”尘赦淡淡道,“等你搬过来,也要开始去丰羽小斋上课了。”
困困牵着尘赦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像是只蚂蚱:“丰羽小斋,上课,那是什么?阿兄要一起去吗?”
尘赦笑了:“你上课,我去做什么?”
困困蹦到栏杆上沿着边边走,摇摇晃晃保持平衡:“我想和阿兄在一起。”
刚说着,他脚一滑,直接往旁边摔倒,被尘赦接在怀里。
困困完全没有一丝后怕,甚至不走了,熟练地伸长手臂抱住尘赦的脖子,趴在他颈窝,懒洋洋地说:“阿兄去哪儿我去哪儿。”
尘赦淡淡道:“孩子话。”
困困不懂为何是孩子话。
直到那夜枉了茔结界破碎一半,魔兽几近倾巢而出,踏碎维持了数千年的平和。
火光照耀,野兽咆哮。
尘赦抱着困困飞快往外逃,无数人都在叫嚣着让他去填补枉了茔缝隙,外祸还未到,内讧已起。
困困一无所知,乖乖抱着尘赦的脖子,心中总觉得忐忑。
尘赦飞快缩地为寸,还未逃出主城便被人叫住。
“尘儿。”
尘赦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漫天皆是火光,乌君一袭白衣站在那,眉眼已没了笑容。
尘赦将困困往怀里抱得更紧。
“怕什么?”乌君缓步而来,淡声道,“半个昆拂墟的人都在寻他,苴浮只能拦住片刻,只靠你是无法将他送出昆拂。”
尘赦咬了咬牙。
困困已趴在尘赦怀中睡着,眉眼恬静,好似外界的任何纷乱都惊扰不了他。
乌君眉眼柔和下来,伸出修长手指在他脖颈处轻轻一点。
金光轻柔亮起,微微照亮乌君的眉眼。
“赐我儿,姓,乌。”
尘赦的瞳孔悄无声息地收缩。
赐我儿……名……尘……
乌君神色温柔注视着年幼的乌困困:“愿我的困困,长生久乐。”
愿尘儿……
刹那间,乌君和尘观所说的话陡然重合,填补了尘赦这数十年来的痛苦和困惑。
他一直想知道,尘观最后的“愿”后面所跟随的到底是恶毒的诅咒,还是温柔的期盼;他所赐予的“尘”是卑贱如尘,还是仅仅只是将唯一属于自己的姓留给他。
在这刹那,好像找到了答案。
尘赦忽然不恨了。
乌字印烙印在乌困困的脖颈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生死之际可回昆拂墟的传送符,他被烫得“唔”了声,迷茫睁开眼睛。
“娘?”
“我儿。”乌君注视着尘赦和乌困困,不知是在叫谁,缓缓露出个温柔至极的笑容,一如既往,“走吧。”
尘赦愣怔看她。
“枉了茔阵破碎,整个昆拂墟会由祖灵相护,不会放任枉了茔魔兽逃去三界。”乌君衣袍翻飞,挡在尘赦面前,“带着他去仙盟,速去,否则结界张开,你也出不了昆拂墟。”
远处,猩红的眸瞳一盏盏亮了起来,凶恶狠厉。
不知道到底是来抓捕乌困困的魔修,还是怨气通天要吃人的魔兽。
……可都没有分别。
尘赦:“母亲……”
乌君背对着他,看不出神情,却能感觉到她愣怔一瞬后,笑了起来。
“走。”
第60章 是断袖
魔兽咆哮,火光冲天。
好似天都在燃烧。
乌困困趴在尘赦怀中,听着耳畔的喘息声,望着渐行渐远的昆拂墟主城,没来由的心口一酸,呜咽地小声哭了出来。
尘赦没有停留,大掌拍着乌困困的后背,安抚道:“别哭,我在。”
乌困困乖乖点头,趴在尘赦怀中哭声消失,只是泪水却啪嗒啪嗒打湿尘赦的脖颈。
懂事得让人心疼。
尘赦已没有时间继续安抚他,化神境初期的修为在昆拂墟各种神仙交战中全然无法看,缩地成寸飞快到了昆拂墟外围。
天幕漆黑,即将破晓了。
尘赦隐约可见一道圆形的弧线从头顶笼罩而来,宛如夜晚中涨潮的潮水,朝着远处和仙盟的交界地冲去。
那是祖灵的结界。
尘赦脸色一变。
若结界落下,他的半魔之躯无法离开昆拂墟。
一路上有不少人追杀,尘赦的修为即将消耗殆尽,咬着牙催动灵力飞快冲去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