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令禅见他沉默,又记起五长老好像说苴浮君和尘赦有深仇大恨,直接问:“你和尘赦有什么仇怨?”
苴浮君想了又想:“唔。尘赦出身低微,无父无母,年少时曾是无名无姓的死刑犯,吾破例赦免他。”
乌令禅点点头。
尘赦必定是记着恩……
还没想完,就听苴浮君道:“当年昆拂死刑犯过多,那次估摸着得有三百人,吾腻了,便将他们聚集一起厮杀,最后谁能活着便可获得赦免。你哥当年还是个崽子,靠着一股狠劲夺得了那个「赦」字。”
乌令禅:“?”
……必定记仇。
乌令禅皱眉:“还有什么吗?”
“吾对他有如此恩情,难道还不足够吗?”苴浮君倒是没什么架子,“吾见他天赋不错,便将其收为义子,亲自授以功法,还送他枉了茔兽潮中历练厮杀。你兄长也争气,杀了数年竟没死,还成了洞虚境。哈哈哈当年他同吾鏖战三日,一剑斩断吾本命法器——不愧是吾教导出来的儿子。”
乌令禅:“……”
乌令禅虽然听不完全懂,但总觉得他爹未免太豁达了些。
不过直到这时,乌令禅才后知后觉。
彤阑殿或许并非是住所,而是尘赦给他爹的囚笼。
乌令禅看着四周的符纸,眉头狠狠一皱。
苴浮君大掌抚摸了下乌令禅的脑袋:“魔族向来如此,成王败寇罢了。你在人族长大,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教养的倒是胆怯懦弱。”
乌令禅头一回听人说他胆小,蹙眉道:“你能出去吗?”
“难咯。”苴浮君道,“尘赦那小子记仇得很,恐怕不会轻易放吾离开。”
毕竟苴浮君一旦脱困,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尘赦。
乌令禅:“可……”
苴浮君伸手戳了戳乌令禅的眉心,笑眯眯道:“不要因为吾的事主动招惹尘赦,否则你只会死得更快。”
乌令禅倒是坦然:“他不会杀我。”
“难道你没听说过父债子偿吗?”
“父是父,子是子。你和他有仇,与我何干?”
苴浮君神色微沉,直直和乌令禅对视。
乌令禅根本不怕他,坦坦荡荡和他回望。
不料苴浮君又像变脸似的,纵声而笑。
他大掌掐住乌令禅的下巴抬起,红瞳带着笑意,语调听不出来是讥讽还是感慨。
“也是,毕竟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乌令禅没听懂这句话,就感觉苴浮君的手好似钩子似的在他心口一点。
咚。
心脏猛地一阵细细密密的疾跳,有那一刹那乌令禅差点以为心要被苴浮君挖出来。
苴浮君的灵力被限制的只有一丝,对乌令禅来说却也磅礴的可怕,那细细一条线钻入乌令禅的心脏,只一下便缠住了那三枚术法咒。
乌令禅眼瞳骤然失焦,软绵绵地趴在苴浮君膝上。
苴浮君“啧”了声,似乎嫌弃这三枚术法的简陋,漫不经心按着乌令禅的眉心,灵力一寸寸顺着心脉将那繁琐的阵法击碎。
伴随着灵力的越发深入,乌令禅身上的花簇终于绽放到了极点,开始一朵朵的凋零衰败。
咚。
乌令禅猛地倒吸一口气,挣扎着按住心口,却发现心脏处已没了被无形的手握住的感觉。
两声心跳,术法已解。
苴浮君已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倒了一盏酒小酌,淡淡地道:“走吧,没什么事就不要来吾这里了。”
乌令禅面露迷茫,缓缓站起身,犹豫了下又问:“尘赦真的会想杀我吗?”
烛火倒映,苴浮君俊美的脸明明灭灭,好似佛像又似厉鬼。
他露出个不悲不喜的笑,淡淡道:“就算尘赦顾忌着‘兄友弟恭’不会迁怒与你,可他不像你,被仙盟养坏了脑子……”
乌令禅:“……”
乌令禅又被骂了,转身就走。
“吾儿。”苴浮君唤他。
乌令禅脚步一顿,侧身看来。
“昆拂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亲缘相互残杀乃是家常便饭,不必介怀。”苴浮君笑着道,“就算他对你没有恶意,可对魔族、魔兽而言,纯血统魔族的骨血……”
乌令禅眼皮重重一跳。
苴浮君:“……却是最好的滋补品。”
乌令禅眉头蹙起。
“吾儿自求多福吧。”苴浮君倚回椅背上,淡淡道,“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走吧。”
乌令禅不明所以,但见苴浮君已闭上眼不再说话,只好犹豫地往外走。
等走到门口,乌令禅脚步微顿,神使鬼差地回头。
苴浮君盘膝坐在那,四周的红线如同蛛网。
他在看自己。
乌令禅歪了歪头。
苴浮君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视线一直注视着他,见他回头似乎愣了愣,好一会那笑意越发浓烈,轻轻一招手。
示意去吧。
乌令禅迷茫着开门走了。
偌大寝殿寂静一片。
苴浮君仍保持着姿势注视着乌令禅离去的方向,只是脸上的笑意却不知何时消散了,化为一片彻骨的冰冷和魔族才有的戾气。
苴浮君动也没动,忽然没来由地道:“辟寒台初见时,你想杀他?”
一旁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中,有人缓步而来。
靛青衣袍,正是尘赦。
苴浮君眼瞳是彻骨的冰冷:“你只是怕赌错了,杀了他,你也活不了。”
尘赦垂着眼,也不问苴浮君囚在此处是如何知晓外界之事的,只淡淡地道:“父亲何必这般猜忌我,您重伤未愈,少君归来的正是时候。”
“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个假正经的样子,半分未变。”苴浮君忽地笑了,“魔向来推崇随性放纵,你却偏要学人,‘父慈子孝’装腻了,又想要演一处‘兄友弟恭’?”
尘赦神情未变:“我的性命皆是您所赐,断不会让他伤到分毫,毁了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
苴浮君缓缓倾身,四肢无形的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若不是吾,你早已死得连尸骨都同污泥为伴。”
尘赦颔首:“父亲这些年的栽培,尘时刻铭记于心。”
苴浮君漠然看他。
短短数年,尘赦已从孱弱如同蝉翼、长成连他也无法撼动的大山,他本就爱装模作样,同人相处时刻带着一副君子模样的假面。
如今喜怒不形于色,更显得高深莫测,令人难以捉摸。
苴浮君瞧不出他的心思,却也知有把柄在,乌令禅勉强能在尘赦手底下苟活一段时日。
……就是不知能活多久。
尘赦等了等,没等到苴浮君再开口,彬彬有礼地颔首:“父亲,我先告退了。”
尘赦抬步便走,只是还未走到门口,一只玉做的酒盏凌空而来,准确无误砸在尘赦脚下,碎片四溅。
“尘赦。”
尘赦动都没动,侧过身:“父亲还有何吩咐?”
“别对吾儿起别的心思。”苴浮君淡淡看着他,“吞了他骨血,你也变不成真正的人。”
尘赦笑了:“是吗,多谢父亲提醒,那我有时间试试看。”
苴浮君第一次怒了:“你爹!”
尘赦温声劝道:“父亲再生气,也别骂到自己身上。”
苴浮君:“……”
尘赦没再停留,在苴浮君的谩骂声中姿态优雅地离开彤阑殿。
砰。
只停滞一刻钟的阵法再次平地而起,数千万道符咒铺天盖地化为庞大的牢笼。
***
乌令禅身上的咒已解,可终究元气大伤,整日在丹咎宫休养。
他闲来无事,越想苴浮君说的话越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墨宝。”乌令禅趴在桌案上练字,若有所思道,“你觉得尘赦真的会想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