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双白缓缓摇了摇头。
幽帝当然不可能会开门,冤魂们必然知道。
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的架势不像请求。
——而是弑君。
即便很可能见不到那个残暴的君主,即便见到了也不一定能成功,也愿意为此,搭上仅剩的残魂吗?
人类啊……
江秉烛忽然笑了笑,转向司律,简短道:“簪子。”
司律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一愣,甚至都没有顾上江秉烛并不客气的语气,把手中的金簪递了出去。
江秉烛接过金簪,向前走了几步。
然后,那些冤魂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像是在等着他一样。
江秉烛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用手抚了一遍簪子。
松树梢上,残月的光冷清地照下来,映出了金簪尾部那些精致到夸張的镂刻。
可其他人之前没注意到的是,金簪的头部其实很细,磨得又尖又利,不像饰品,像把能置人于死地的针。
江秉烛并没有将金簪簪回宫装女子繁复的发髻上,而是放到了她的手里。
“你忘了带上它。”他说。
宫装女子的手不知为什么颤抖起来,后面的其它冤魂也是如此。
学生们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冒出许多问号。
他们当然知道江秉烛是个好人,愿意在这个时候,为冤魂们献上自己的一份微薄的力量。
但是冤魂们对他的态度竟然这么好,两边都感动得执手相看泪眼了,还是让他们挺不理解的。
难道人长得好看,还有特殊待遇吗?
“刚才那位,就是江秉烛吧?”司律拿出簪子后,就退回了人群中,轻声问旁边的人。
现在离他最近的人,其实是谭慧。那个被问到的学生也不知道司律为什么一定要问自己,只是点了点头:“对,就是小江。”
司律不再说话,低着头,白绸挡住了他的眼睛,仅凭下半张脸的表情,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但是下一刻,整个记忆空间都凝固了!
所有人、包括冤魂们的动作被固定在半空,被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紧接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从行宫的土壤下方缓缓升起。
它不仅仅来自于行宫本身,更来自于这一座巍巍皇城里,每一幢古老的建筑!
曾经的那些皇宫、行宫、亲王府……不管建立于哪个朝代、不管如今是何等模样,都响应着这股气息,仿佛在和它一起,缓缓地苏醒。
幽帝少年即位,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他至死都以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可他却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
那些后妃宫人曾经做下弑君的壮举,但也没能逃脱这个不朽的循环。
江秉烛微微抬起头,眺望着天边那道明黄色的煌煌的影子。
不管后妃宫人还是幽帝自己,都只是执念形成的冤魂。
那才是行宫中、盘踞在京城里的,真正的诡异。
京城中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家族的掌事者,都知道祂的存在,并与祂达成了紧密稳固的合作,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维系着京城的辉煌。
祂的名字是——
算了,这不重要。
天边,黄钟大吕似的宏伟声音响起,它威严而庄重,像是规则本身一般不可违逆。
“停下,”那存在说。
“你之所为,已触犯了天威,按律当……”
“等一下,”江秉烛打断了祂。
他看着上方,挺新奇地问:“你在命令我?”
第61章
“你, 在命令我?”
上方发话的存在从未听过这样荒唐的问句,偏偏江秉烛的神态又无比自然。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无知的人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 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祂的年岁比这座京城还要古老, 是巅峰的權力凝聚而成的神明。
从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登基封禅,祂便存于世间。每一名新登基的皇帝、每一座建立起的皇城、乃至于庸碌众生的每一声俯首叩拜,最终都会化为祂的一部分, 让他越发超然、越发不可动摇。
祂便是真正的皇權。
没有任何人可以忤逆祂, 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打破祂立下的規则。
祂并不曾直接回答江秉烛的问题, 只是高高在上的,缓缓降下一道連天地都要为之震颤的威压。
“既见本尊,为何不跪?”
江秉烛:“……?”
他叹了口气。
他就说,京城这种地方最无聊了,亂七八糟的規矩一大堆,烦人得很。
但既然对方非要这么说,他也不是不能回应一下。
江秉烛想着,随手打了个響指。
这一点动静在当前的环境下微弱得几不可闻。
但下一刻, 天穹间忽然翻涌起某种难以名状的巨大力量,祂比皇權更恐怖、比人类的历史更悠远,顷刻间, 天上的云层便被这无形的力量压得四散开来, 一道金色的龍型影子被生生从云端击落,直直坠入行宮!
皇權的化身形如幽帝龍袍上所绣的五爪金龍,巨大的身躯跌落下来, 压塌了雅致的亭台楼阁, 在行宮精心安排的园林上, 制造出狰狞的痕迹。
“轰隆隆”的巨響覆蓋了整座行宮, 但这还不够。那股无形的力量继续压着诡龍的身躯向下,祂的头大半陷进土里,整个诡倒在江秉烛脚下,姿态正像是在对着他俯首称臣。
“如你所愿。”江秉烛说。
既然诡龙对于人类繁複的规矩有着这么奇怪的喜好,那就只好满足祂了。
可惜,祂现在看起来并没有感恩的意思。
诡龙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但反应过来后,身上金光大绽,立刻摆脱了那股无形力量的束缚!
祂张开嘴,吐出几个古老晦涩的字眼。
整个京城都在同一时刻回应祂的话语,京城四角亮起冲天的光芒!
虚幻的金光变做一道道字符,它们連在一起,如同鎖链般,带着万钧之力层层下压,要将江秉烛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蔑视皇权的家夥永远镇在地底。
那道由皇权织就的鎖链罗网压下来,江秉烛站在原地没动,他甚至躲都懒得躲一下。
金光在距离他身邊还有一丈时,忽然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深渊。字符溃散,锁链消融,京城中大盛的金光被不知名的阴影缠上,发了狂似的向远处逃逸,可是却没能摆脱黑影的追赶,顷刻间被它吞噬,消散得无影无踪。
皇权加诸于此间的意志,或許能令幽帝这样的帝王提心吊胆,能让万万千千的平凡众生无法抬头。它是不可违逆的律令,任何违抗者,只有死路一条。
可它命令不了江秉烛、更束缚不了他。
因为——
人类的规则,从来无法号令一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至高神明!
江秉烛抬起手,诡龙的身躯不受控制的向上扬起,颈间那块月牙型的逆鳞被一股力量用力拉扯。
祂不斷挣扎,巨大的身躯在行宮的土地上翻滚出深深的沟壑,龙尾在空中亂扫,撞倒了一片朱红色的宫墙。
江秉烛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那块逆鳞被他硬生生隔空拔了下来!
龙血飞溅。
江秉烛站得离诡龙不远,金色的血液覆蓋了他的小半张脸。
行宫重归黑暗,龙血顺着少年白皙的脸庞向下滑落,散发出的金芒却无法盖过他眼瞳之中诡异的猩红光芒。
江秉烛一言未发,他看着不斷挣扎的诡龙,脑海中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渐浮现。
诡龙的力量,已经很接近于从神,在这个诡气稀薄的世界里,即便说祂是真神,大约也不会有人反驳。
或許就是因为这些相似的点,才让他想起很多位故人。
从初代的光与火之神开始,到后来的命运之神、腐烂之神……
“你们临死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差别。”江秉烛轻声说。
哪怕这些家夥的权柄各不相同,可是它们连死前的想法都一模一样,有着令人非常熟悉的恨意与无能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