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斋坐落在一片孤峭的山崖上,无路可上, 只能从对面的山头走长桥或御剑飞过去。
这座山斋,曾经是犯错弟子闭关思过的地方,漱尘君以清静为理由,在这里长期静修养病。
叶霁其实是不愿意师父住在这里的。
这里太冷,太静,太孤单了。
叶霁出关之后,简单过问了门派的近况, 立即就去看望师父。
漱尘君虽然见了他,精神却不太好。见爱徒修为已经恢复, 漱尘君露出了一个虽然浅淡,却充满欣慰的笑容, 仿佛放下了一大桩心事。两人刚说了几句话, 漱尘君就对他摆摆手,闭眼沉沉睡去了。
叶霁握着师父的手,觉得有点不对劲。
师父虽然身体不好,需长期沉眠养息, 却从没有与人说话时就睡着的, 怕不是个好兆头。
叶霁和李沉璧共坐在山斋内一张长凳上, 看着榻上闭目内炼的漱尘君。
叶霁轻声说了心中忧虑,李沉璧听后,抬指将他眉心阴翳揉开:“师父带着心结养病,当然养得不好呀。师兄闭关重铸修为, 这是多么凶险的事,师父一定是太过担心,才会这样。”
他软声低语:“别说是师父,那段日子真难熬,就连我也忧虑得快生病啦。见到师兄一切平安,修为也回来了,师父心怀大慰,身体自然会好的。”
叶霁喃喃道:“沉璧,我不想再看他年复一年这样下去了。师父他——”
山中无日月,年华空蹉跎。
他握住漱尘君一根冰凉的手指,放在掌中,似乎想要捂热。愣了很久,才说下去:“他也曾是长剑惊风的一代名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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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山斋下来,心事重重。
李沉璧怕他操心太过,便出主意:“大不了之后我们趟去春陵,将那什么紫云真人抓来,让他为师父治疗。”
“之前在春陵宁府养伤时,我趁机提出请求,但紫云前辈没有同意。”
叶霁琢磨道:“紫云前辈是当世神医,又性格孤僻,要他帮忙,只能好好地请。实在不行,咱们师兄弟也去他门下立雪几天几夜,我再答应陪他下几百局棋,不信哄他不来。”说着,就是一笑。
“啊,梅花开了。你要么?”
叶霁快走几步,到几株白野梅前,闻到一股极淡极幽的冷香,攀枝转头笑道,“师兄给你折几枝。”
几缕梅瓣落在肩上,叶霁站在梅花交错间,十分清俊绝尘。
李沉璧心间怦跳,痴痴地看他折了梅花,朝自己走过来。
叶霁抖抖花枝上的寒露,递给他:“山里还有红梅腊梅,但数量要稀少一些。过年之前我在山里到处找找,折回来插瓶,拿清水供养还能继续开。你不是就喜欢这些?”
李沉璧怔怔想,师兄真好看啊,比梅花好看多了。见叶霁正笑瞧着自己,故意说道:“师兄总送我花,是把我当姑娘,还是当孩子?”
叶霁:“怎么,你不要?那还给我吧。”伸手就要从他怀里拔走梅枝,却半点也拔不动。
叶霁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李沉璧身热心热,握住他手指揉搓,哑声道:“太冷了,我们回屋吧。师兄累了,我送你上床休息,帮你脱衣脱靴。”
叶霁心如明镜,暗道那可实在不必,师弟年少精力旺盛,他这个做师兄的却有点奉陪不起。
于是道:“你走了这些天,那帮小子们说不定又趁机偷懒。你去看看吧,别总罚他们。”
李沉璧听出了婉拒的意思,有点不高兴了:“师兄和我一起去?”
“我还有山务要处理。”叶霁道。
李沉璧转转眼珠:“师兄想喝酒么?玉山宫派人送来了很多春陵佳酿。”
“白天喝什么酒,”叶霁扫他一眼,“我喝醉后特别好说话是么?”
李沉璧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在他唇上一吻:“那我晚些再来找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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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霁没走漫长的山道,选了条更险却更近的“路”。
他飞快地踩着石壁的落脚处,纵身而下,却碰到了一个人。
钟燕星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双足浸泡在刺骨的溪水里,捏着一把小石子打水漂,连叶霁站在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不冷么?”叶霁一拍他肩膀,“要是冻病了,无法早起点卯,你李师兄可不好说话。”
“师兄!”钟燕星见是他,先是眼前一亮,接着便有些赌气地道,“我才不会生病呢,我好得很。”
叶霁敲他胳膊,示意给自己挪个地方,也坐了下来。
钟燕星把石子全扔到水里,手背揉揉眼角:“师兄怎么在这儿?”
“随便走走。”叶霁侧头端详,“燕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么?”
钟燕星恹恹低下了头。半晌,长叹一声:“师兄,我给苏师姐添了麻烦,她一定觉得我特别不中用。”
“是乘寿山的事吧?”叶霁了然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确该好好谢谢她。”
“我怎么会忽然晕倒呢?”钟燕星懊丧地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可一想到我当时躺在师姐背上,无知无觉,她却在为我冒雪厮杀,我就……”
他的声音,充满郁闷苦恼,“……我就睡不着觉,连饭也吃不下。要是师姐出事,我这辈子该如何自处?”
叶霁爽朗地拍拍他后背:“清霭就不会去想这些假设。能把你救回,说不定还是她人生一大快事呢。”
钟燕星脸色好看了些,仍旧垂着脑袋:“师姐这下一定看轻我了。”
“燕星,”叶霁注目看他,“这么多师弟中,你是我最欣赏的一个,因为你富有胆气,绝不服输,秉持正心。这次的事非你之过,更没有人会因此看轻你。平心而论,清霭何必冒险去救一个她不放在眼里的人?我若是你,想到只会高兴。”
钟燕星被他说得双眼晶亮,抑郁一扫而空,露齿一笑。
他却又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地嘟囔:“最欣赏的师弟……师兄最欣赏的师弟,其实是李沉璧吧。”
叶霁眨眨眼,清咳了一声。
“我就知道!”钟燕星咬着白牙,不服气地哼道,“我总有一日会超过他的!”
见少年又恢复了生气,叶霁放下心来,起身嘱咐道:“我看你面色无光,印堂发黑,似乎有些气虚,小心外邪入侵。你好好休息几天,不必跟着他们每日点卯训练了。要是不敢和你李师兄请假,我替你说。”
钟燕星忙道:“我没什么事!师兄不用担心我,我正在突破一层剑道,一日也耽误不得的。”
叶霁盘想一下他的修炼进度,点头道:“这一层的确难以破关,一但突破,便是平川放马了。若有阻碍,随时来找我。”
钟燕星心中温热,清声道:“多谢师兄!”
叶霁已经走远了。因而没有看到,坐在石头上回味刚才那番谈话的钟燕星,忽然双眼翻白。
他甚至一声都未吭,身子就犹如沙袋,垂直摔入了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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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霁正在头疼。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屋子似乎变成了李沉璧的。或者说,变成了他们两人的。
书桌变成了对靠摆放的两张,那张一看就不属于他的桌子上,摆着他送给李沉璧的书和笔。
两座衣柜并排摆列,墙上多挂着另一人练武用的刀、剑、弓。
叶霁深吸一口气,直奔内室,盯着床上的两个枕头发呆,气不打一处来。
枕头虽然是两个,被褥倒是只有一床,其心可恨!
叶霁愤愤地走到书桌前坐下,随手打开一本书卷,漫不经心地研墨,认真思考起“全山门沸传大师兄与年少师弟同枕共眠”和“今后别想从李沉璧的床上下来”两件事,究竟哪件更糟心。
这两件事一件损心一件损腰,都不好应付。
正胡思乱想,手指习惯性敲打,差点碰翻砚台。
那是块造型奇巧的石砚,叶霁想起来,这原是李沉璧十三岁时,跑到一片绝壑里凿回来的天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