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筠当初的担忧和提醒,其实一点也没错。”
一阵江风忽来,两人的衣摆都高高扬卷,叶霁凝视着涟漪起伏的江面,说完这句话,便寂然不语。
七夕一别后,他还没有见过那个总爱对他谆谆嘱咐的好朋友,竟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叠霞洞主含忧看他:“所以这些事,你还是要管?当心又被牵连。”
“早就已经被牵连了,哪里还能后退?”
叶霁平静道:“我少时学剑,师父告诉我,惧怕危险就转背而逃,只会被人从后一剑贯胸。已知躲不过的危险,倒不如挺锋相对,就算败落被杀,至少也能看清那人是谁。”
“漱尘君竟然这样洒脱刚毅,“叠霞洞主苦笑,“不过你这话也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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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云山庄一处清幽的小别院里,红笼高挂,侍从来来往往。
等一切都收拾布置停当,侍从们又从小院撤出。只留下两个婢女,一人捧着清茶,一人捧点心,走进装潢一新的内室。
梨花木大床上坐着的红色艳服女子,一动不动,手指勾住红盖头流苏一角,似有若无地把玩着。
婢女吃吃一笑:“夫人坐累了么?这会儿没有人啦,您稍掀开盖头,略用些茶水,吃几块糕点填填肚子吧。我们二公子,要到今晚客人散尽了才来呢。”
盖头下,一个低冷的声音问道:“什么二公子?”
婢女一愣,解释道:“我们说的赵二公子,就是您的夫君呀。”另一个婢女道:“夫人不是本地的人?难怪不知道。我们家三位公子,大公子多年前暴疾病逝了。二公子是他的弟弟。还有一位公子名艾,本家排行第三,是二公子的堂弟。”
“嗯……赵艾。他现在在哪里?”
婢女又是一愣,不好多问,规规矩矩回答:“听说三公子去了乘寿山,但今日想必会赶回来的吧。”
沉寂了片刻,盖头下的人又问:“赵濡雨呢?”
听这位“夫人”连番发问,看似对赵家情况不明,却又知道有个赵濡雨,两个婢女心中嘀咕了起来。
一个小心翼翼地答道:“圣师么?圣师行踪不定,平时只在前堂和公子们在一起,我们后院是见不到他的。”
“夫人”久久不做声,好似没有听进去两个小婢的柔声细语,又好似时时都在想着什么。
两个小婢女单纯天真,哪里看得出端倪,只希望这位新夫人的脾气能够好一些,不要总是这样又冷又闷。
她们对视一眼,打定主意要讨新夫人高兴,一个道:“夫人是不是头上的金冠太重,有些累了?这座小院在后山,来往的人少,我替您先摘下来,歇口气吧。”另一个忙道:“这里虽然人少,胜在清幽灵秀,整个山庄的灵脉就从这里发源,养人也养万物,可是千金不换的好地方!三公子之前想借这里修炼,二公子还舍不得呢,却二话不说就让您住在这里,夫人真是好福气!”
另一个婢女生怕好话被她说尽,也嘻笑道:“二公子的书斋也在西侧不远,这不正说明公子今后要时常盘桓这里了?夫人与二公子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日子有大把呢!”
两人喜气洋洋,一唱一和,也不见这艳服新娘有任何动静。好半天,才听见盖头下面,传来一声哂笑。
这一笑犹如三九寒天里,檐下雪水滴进温热脖子,两人均是浑身一缩。还来不及细想,便被吩咐:“把我的头冠摘下来。”
两人连忙贴上来,拿走盖头,一人捧冠,一人拔钗。忽然同时眼前一花,再也无法动弹。
“夫人”早已不坐在床上,犹如一阵清风,敏捷无声。两个婢女,一个眨眼被敲晕,被丢入衣柜中;另一个勉强清醒着,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来,更看不见后背的一道定魂符。
中了定魂符的小婢女,此时真是欲哭无泪,任由对方将自己摆坐在床上,用红盖头罩住。
两道瑰色纱帘放落下来,将她遮在床内,从外面只能看个轮廓,俨然是新娘子正襟危坐。旁人来了,绝不敢掀帘窥探少主的娇妾,只会怪新夫人身边婢女偷懒,不时刻守着侍奉,因此一时半刻不会被发现。
婢女心如明镜,这时候几乎所有人手都在前山宴厅忙活,是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她一阵惊惶,牙齿颤抖着磕出一点声音,试图打动这人:“二公子他……是真心对夫人好……”
不料,对方只是摘下了她的通行令牌,就合帘而去。走时,淡淡丢下一句话。
“一万个赵菁,也比不上我夫人半根手指。”
第99章 最为默契
乌篷船在料峭寒风中滑过江面, 山光水色相接处,是枫云山庄高耸巍峨的临江门楼。
靠近一处逼仄的小岛,乌篷船就开始打旋, 再也无法向门楼方位前进了。
“叠霞,”叶霁一直在远眺那座新建的雄阔大门, “我听说枫云山庄近来发迹得过分,可见一斑。”
叠霞洞主道:“过去的枫云山庄不值一提,现在么,恐怕再过个一两年,就能和你们长风山、玉山宫这样的名门大派碰一碰了。我看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先是在东洲地界多次抢夺玉山宫的资源,又有胆在乘寿山向你们暗中发难, 对你们两家尚且如此,那些小门小派更是不必说了。”
他流露出些许忧虑困惑:“事出反常, 必定有妖。我只是不明白,怎么就没有门派向枫云山庄发难?大家团结起来, 一起防止他们坐大也好。”
叶霁道:“诸派天南海北各自偏安, 守着自家的山林湖海,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小摩小擦,向来都是这样。枫云山庄只要不丧心病狂, 只是霸道狂妄一些, 又怎么会有人主动多事来管?”
“是这个道理。”叠霞洞主惆怅地摆了摆脑袋, “所以说太修身养性也不好。说句实话,要不是为了姐姐和关月门,我这时安安心心在叠霞山闭门扫落花,绝不会掺和进来。”
小岛上矗着一座四角尖尖的铁亭, 枫云山庄的知客弟子守在这里,引接今天进庄的客人。
见乌篷船飘过来,知客弟子接过他们的请柬,确认了身份,懒洋洋将手一搭,也算是行礼。递来两枚客人用的通行令牌,启动水上阵法,放小船继续前行。
两人泊了船,走进大门结界,天地又是一变换。
从水上看山庄,只能看见一座门楼插在山脚。等穿过了门楼结界,才能真正见到山庄里的乾坤——成片的琼楼玉宇,碧瓦雕甍像是江南巨富的园林,一眼看不尽。
宴厅在一个大四合院内,已是宾客满座,人头攒动。
叶霁走在大步洒脱的叠霞洞主身后,笠帽轻纱下,又用术法变换了一层容貌,才坦然进入宴厅。
赵菁一身吉服,在客人中行走寒暄,在一声声的奉承道喜里,红光满面,十分高兴。却又要摆着架子,面对奉承只是微微点头,故作骄矜,令人望而生厌。
叶霁一见他,就转过脸去。
叠霞洞主慧眼如炬,低声道:“何必与他生气?说起来,也是你们师兄弟合伙摆了他一道,你吃的什么醋。”
说完,落落大方走上前去,与赵菁拱手客套了几句,就拉着叶霁入席坐下。两个人在席上一边观察来往的面孔,一边听宾客闲谈。
“……乘寿山这次元气大伤,恐怕是东山再起无望啦。”
“我也是这个想头。灵兽是他们立派之本,据说那一夜死得不剩什么了,如何还能赔偿我们的损伤?薛白槿说得好听,什么不日就会给出交代,我看难如登天!”
“万流岛主也是胡来。出事后头一个叫得最响的是他,薛白槿一跪下,老头子就心软了。要是依我,那日无论如何要穷究到底!”
“嘿嘿,道兄也是嘴上打打仗。穷究谁?叶霁?还是长风山?”
席上忽然沉默了,只有目光交递。有人敲了敲酒杯,咳道:“还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老兄还是慎言些好。”
众人讪讪吃酒。一抬眼睛,发现赵菁轮桌敬酒,已经敬到了这一席,正站在一边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