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述尘忽然有几分窘迫:“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纪饮霜目光冷冷一闪,“你可不要对我打坏主意,否则我也不会客气的。”
“别误会,”林述尘顶着他冷冷睨视里,上前一步,“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去仙门修炼?”
纪饮霜愣住了。
片刻后,他摸着下巴:“长风山的名气可大得很,你又是首徒,千万人仰视。要是我将来比你还厉害,是不是就能当掌门了?”
林述尘本来想说,当掌门还要德才兼备,让众人信服才行。
可徐徐的春风里,纪饮霜的双目张扬而清澈,林述尘仿佛被什么所触动,缓缓点了点头。
“好!”纪饮霜从树杈间探下身,凑近林述尘,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满意的笑容,“那我就去。将来若我变得比你更强,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树上树下,两人的身影与月色交融,有那么一刻,犹如挚友般亲密。
叶霁默默看着这少年初见的情景,感慨万千,不忍去靠近触碰。
他记忆里的师父与师叔,似乎永远都是冰炭不同炉,从未这样温馨美好。
他还想再多看一眼,可下一刻,这副情景就融化在了万千涟漪中。
忽然间,叶霁感到手掌传来一阵刺痛,低头去看,却是完好无损。
再抬起头,眼前的场景让他的心狠狠一沉。
眼前还是那个少年林述尘,却不是白衣翩翩的整洁模样。
林述尘被绑住双手,狼狈地丢在一座漆黑的铁塔边。周围一片山谷,屋宇连片,时不时有人举着火符巡逻经过,看规模似乎是个宗门。
一个老者蹲在林述尘面前,正用一把铁锥在他掌心刺画咒纹,将他双掌割得鲜血淋漓。他身姿佝偻,头发苍白,竟是酒楼里一招挑飞了铁心罗刹的羽衣居士。
血刑加身,林述尘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叶霁心如刀绞地想握住师父那鲜血淋漓的手掌,却是虚虚穿过,徒劳无功。
羽衣居士一边刻咒纹,一边嘿声冷笑:“林述尘,你追踪了我半个月,有没有想过今日落在我手上?”
不见对方应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堂堂长风掌门周淅,绝想不到他的爱徒,会被我废了握剑的根基。这咒一旦功成,你这双手就会在三年内慢慢变成木偶,起初只是偶尔颤抖,后来就会软弱无力,到最后,你就连一片叶子也捏不起来,天下神医也治不好你啦。嘿嘿,看着自己从最有前途的剑仙,一点点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这岂不是对你、对你师父最大的羞辱?”
林述尘的脸惨白得无一丝血色,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也只是比以往更轻、更慢了一些:“我纵然无法举剑杀你,天下有得是杀你之人。”
羽衣居士没来由打了个寒噤,恶狠狠瞪着这虚弱却不屈的少年。
似乎是为掩盖那颤栗,他仰起头“嗬嗬”地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许久都没有停下来。
笑到后来,声音逐渐变得尖锐怪异,像是夜枭的凄叫。
林述尘察觉不对,惊疑地抬起头,只见羽衣居士双目血红,状若癫狂。忽然抬手一刀朝他砍去,林述尘侧身躲闪,身上铁链脆声断裂。
羽衣居士额头上的青筋剧烈抽动,狂叫道:“好,都死!都来杀呀!全都痛痛快快地死吧!”跌跌撞撞冲进了宗门深处。
不一会儿,山谷内浓烟四起,机关阵法齐发。
巨震的石崩声,树木焚烧的噼啪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变成了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林述尘被此情此景骇住,不知发生了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悠闲的口哨:
“再不走,等着一起烧成灰?”
听到这个声音,林述尘惊而转头:“是你?”
火光浓烟里,纪饮霜依旧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抱着手臂嘻笑道:“哎呦,这么狼狈。还好你没有死,我来得正正好。”
林述尘错愕地看着那双倒映火光的漆亮眼睛,回过了神:“他忽然发狂,是你做的手脚?”
纪饮霜不置可否,道:“我改主意了,不急走,我们去高处瞧瞧热闹。”
林述尘带着他飞攀上附近一座高崖,此时整个山谷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熊熊火光之中,佝偻老者浑身都燃起一团赤焰,状若疯癫地吼叫狂笑,举起长刀,见人便砍杀肢解。他修为又深厚,百余人的宗门,无人能将他制服,不少刚从烈火与机关中逃得一命的人,转眼便惨死在了他刀下。
风中充斥着血腥焦烧的气息,尸横遍野。
林述尘不寒而栗,握剑的手一片冰凉。转过头,纪饮霜却在微微发笑,犹如在欣赏这一份杰作。
“这些人都是老东西栽培的弟子吧?”纪饮霜看够了,一拍掌,转脸笑道,“这下全被他自己砍杀光啦。这报应来得好痛快!”
林述尘没有笑。
那一刻,叶霁听见了他心中的声音,与自己心中的声音重合:这么多条人命,他却毫不在乎——他竟毫不在乎!
注意到林述尘的脸色,纪饮霜慢慢沉下脸来,目光锐利:“怎么?你难道不高兴?”
林述尘轻声问:“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他发狂的?”
“关你什么事,”纪饮霜的目光越发不善,“达成目的不就行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救你的是我,你反还质问我?"
林述尘错开他的目光,道:“羽衣居士作恶万端,他的宗门为虎作伥,如今付之一炬,也许是他们该有的报应。”
纪饮霜冷声冷气:“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林述尘低声涩然道:“看见这么多人如此惨死,我高兴不起来。”
“虚伪!”纪饮霜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那老头故意毁你双手,就是要狠狠羞辱欺负你们师徒,你不恨他?不想把他碎尸万段?你不谢我替你报仇,还要装模作样!我最讨厌你这种人。”
林述尘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温声问道:“这山谷里机关重重,你是为了救我才来的么?你不怕危险?”
纪饮霜道:“你答应带我去长风山修炼,自己倒被人抓走了。我不救你,难道要我自己闯进长风山?我连山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纪饮霜脸色微变:“林述尘,你见我杀人,不会改主意了吧。”
他盯着对方的双眼,慢慢逼近。
叶霁在旁,即使没有与他对视,也觉得寒意透骨。
眼前这个纪饮霜,令他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那从未改变的恣意不羁,而陌生的——
这个令他感到陌生的纪饮霜,也许只有林述尘才能见到。
这一次,林述尘没有躲开少年刀锋一样的目光。
“我会带你回山。”握住纪饮霜的双肩,林述尘认真、平缓地说道,“但你要和我坦白,究竟对羽衣居士做了什么。”
纪饮霜想了片刻,“哈”地一笑:“要是我说出来的东西,让你接受不了,也要把我领进山门么?”
林述尘点头,又道:“我能接受。”
纪饮霜道:“你自认日后能教化我,改变我,这才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能接受,是不是?”
林述尘深深地看他:“你远比你这个年纪的人聪明,我想什么,都瞒不过你。”
见他这样诚恳,纪饮霜眼中露出一丝奇异之色。渐渐收敛了煞气,说道:“你听说过冷均池么?”
林述尘一愣,脱口而出:“漂星楼的创派祖师?”
“你懂的倒多。”纪饮霜的身躯忽然晃了晃,倒在他身上,声音也慢慢虚弱下去,“他的子孙后代,有种能让人失心疯的本事……你,翻翻古书便知道……”
纵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叶霁脑中仍旧轰隆一响——果然!
“你是冷均池的后人?”林述尘震惊万分,将他抱扶住,急问,“你怎么了?受伤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