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饮霜全身迅速变冷,在他臂弯中,断断续续地道:“……这种本事……不能乱用,否则……活不长久……咳咳……我刚才就……”浑身剧烈颤抖,鲜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他褴褛的衣裳上,极其可怜。
叶霁禁不住伸出手,隔空触碰那张死灰般的脸:“师叔……”
林述尘心急如焚,将灵力不遗余力地输送过去,纪饮霜已经昏迷不省人事。
触碰到纪饮霜后背,摸到一手血迹,林述尘这才发现他其实早就受了伤。
那一夜,林述尘抱着他,在山崖上坐到天光微亮。
第一缕晨光洒下来时,林述尘双唇启动,问出了在心里埋了一夜的问题:“你来救我,不惜冒着性命危险,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希望我活着带你去长风山?”
叶霁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可惜纪饮霜没有听见,自然也不会回答。
第111章 冷肠柔心
漱尘君的识海, 时而明亮,时而黑暗。
当一片光明时,叶霁便看着林述尘少年时的寒来暑往, 犹如翻看一本书,每一个字都淋漓鲜活。
当一片黑暗时, 叶霁便耐心地等待,就像一个在深夜里睡不着的人,等待明日清晨的阳光。
这一次驱散黑暗的,是一支飞来的羽箭。
叶霁先是听到了破空的风声,有什么东西当面飞来,下意识眨了一下眼,接着世界便清晰了起来。
“躲也不躲, 不怕我射穿你的眼睛?”
纪饮霜举着一把简陋的木弓,迎面朝他走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身高腿长,衣袍在晨风里飒飒抖动。
叶霁从未见过这样少年意气的师叔, 微微一笑, 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复杂痛苦。
知道他不可能和自己说话,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林述尘。
林述尘也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青丝上沾了一层露水。
那一刻, 叶霁在师父的眼里看到了一个格外清晰明亮的影子。
纪饮霜的身影犹如天光汇聚, 倒映在林述尘一潭清水似的双目里。
一瞬犹如万年。
也就是那一瞬间, 叶霁似乎明白了什么东西。
倒不是他凭这一眼看出了什么,而是他隐约地听见了林述尘的心声。
那是一种无法自控的悸动心跳。
叶霁呆立在原地,直到纪饮霜走到了面前,朝林述尘作势拉弓, 寒光闪闪的箭尖,对准对方眉心:“你又来找我的不痛快?”
林述尘伸出手,像是要覆住他拉弓的手。迟疑片刻,只轻轻握住了那枚锋利的箭尖:“寒云村的活尸案,你是怎么处置的?”
纪饮霜哂道:“这种小事,你要是不知道我是如何处置的,就不会特意来问我。既然你来问,那就是已经知道了。”
“师父说你,”林述尘声音有些许干涩,“说你把碰过活尸毒瘴的村民,无论中毒轻重,一律斩杀了,是不是?”
“他消息倒灵通。”纪饮霜脸上掠过一丝讽笑,“要我办事,又要监视我,他老人家真有闲心。”
林述尘道:“你毕竟经验不足,师父不放心你。”纪饮霜狠瞪他一眼:“这话你自己信么?”
“自从他知道我身世,就从没信任过我吧?”纪饮霜松开弦上的指头,羽箭“嗖”地一声,深深钉入林述尘后背的树干,“他要罚我便罚,还特意派你来啰嗦,惹人厌烦!”
“饮霜!”林述尘难得加重了语气,道,“你不能再这样放肆行事了!就算师父不说,我也绝不能任你胡来。你是仙门弟子,怎么能这样对待百姓?”
纪饮霜道:“哦?我怎么对待了?”
“那些中毒不深之人,尚有一线生机!”林述尘握紧手掌,“你怎么能一律杀尽?我听说他们的亲人全都跪下来磕头哀求你……”
“要是不杀,他们只会感染更多的人。”纪饮霜不耐烦道,“杀干净才一了百了,永绝后患。我做的有什么错?寒云村从此再无活尸之忧了!”
林述尘双肩一抖,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纪饮霜将弓一丢,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又要把我关进悬崖破屋了?我自己去。”
“饮霜。”林述尘忽然叫住他,语气透着淡淡的疲惫,“我不会再关你了。我只想问你,你杀那些感染之人时,心里想的是保护更多的百姓,或只是顺利完成这件事?”
纪饮霜已经走了。
他甚至不屑为这个问题停留。
林述尘的双眼黯淡了下去,充满了浓浓的无力与迷茫,喃喃:“我该拿他怎么办?”
叶霁说不出的心酸,这时候的师父,情绪还会写在脸上。可到了后来,再也无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识海中,光阴又飞逝两年。
林述尘书案上的古卷越来越多,为了读它们,他常常通宵不眠。
自从纪饮霜第三次在他面前走火入魔性命垂危后,林述尘就开始不分日夜地寻找起了冷均池血脉的秘密。
叶霁一眼就看出了师父在查找的东西,因为他也曾为了李沉璧探索找寻过。
纪饮霜不是李沉璧。
他只会给林述尘带来无尽的烦恼。
某一夜,师兄弟二人并肩杀进了漂星楼的阵法重围,救出了即将被做成傀儡的几十名修士。
送走修士们后,林述尘找来一匹马,星夜之下,受伤的两人共乘一骑,向一座破庙奔驰。
林述尘忽觉后背温热,压上来一份重量,竟是纪饮霜吐了大口鲜血,昏迷在他身上。
林述尘惊得浑身冷汗,奔驰到一处破庙,抱着他的身躯,不遗余力输送灵力救治,一边在心中祈祷。
纪饮霜转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林述尘的双腿上。篝火温暖的光中,头顶是一双忧心的眼眸。
林述尘板着脸,重重地道:“你绝不能再用造境术了。”
纪饮霜勉强起身,一把推开了他,声音虚弱而又冰冷:“我若不用这术法,乱了那帮贼人心神,我们都没命逃出来。你占了我便宜,还要假惺惺关切。”
他还要挖苦,却剧烈咳嗽起来,身子往地上栽去。
林述尘彻底豁了出去,不顾他的挣扎,将他一把抱入怀中:“我知道造境术有多难控制,一旦行有不慎,就会命丧于此,冷均池的后人也因此几乎无人善终。你小的时候漂泊无倚,怕受人欺凌,才用这术法自保,我全都明白。可现在的你是长风弟子,只要潜心修炼本事,自保绰绰有余,我也——师兄也不会再让你遇险。饮霜,你能不能放弃造境术,这辈子再也不碰它?”
他一反常态,一口气说了长长一段话,像是把埋藏许久的想法一筐倾倒出来。
纪饮霜挣不开他,难得没有生气,奇道:“林述尘,你喝醉酒了?”
林述尘摇了摇头。
“你懂什么,”纪饮霜眼中刹那雪亮,“这是举世无敌的神术。一个人若是有创造实境、操纵心境的力量,那与真正的神又有何区别?他能随心所欲,天下之物任由他信手拈来!”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看见他一闪而过的狂态,林述尘心头生寒,“这术法你每用一次,就要承担一次性命风险,得不偿失!”
“凡人难用神术,逆天而行,当然有性命之忧。”
纪饮霜燃起一个火符,烤着冰冷的身体,盯着自己的手心,目光渐渐飘忽:“若是神人,大概就会得心应手了。”
一抬头,见林述尘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仿佛要看穿什么,纪饮霜勾唇一笑:“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还不行么,我可是惜命得很。”
林述尘拿出了一把剑,抽出鞘时,犹如拔出一捧霜雪。
他将剑轻轻推到纪饮霜手边,道:“送给你。”
叶霁愣住了,脑中一片混乱。
那是师叔送给他的霜霁剑。
见到这灿然生光的神剑,纪饮霜难得地露出惊怔之色,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舍得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