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纤长神兵,光华刺目,朝着林述尘兜头劈下。
剑鞭虽软,在他手中却有巨斧开山的庞大威势,林述尘却像一尾山中游鱼,从势不可挡的锋芒下轻巧游过。
眨眼间两人已经几度交锋,纪饮霜额头渗汗,双目却越来越雪亮,手底招式不断奔涌,犹如泄愤一般。
林述尘:“你出手这样大开大阖,徒费力气。你明知是碰不着我的。”
说完一撤手中力道,遥遥负着手,站在远处:“你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打架。”
纪饮霜微微气喘,冷笑道:“我偏要与你打一场,打了心里才痛快。”
林述尘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尝不想与你痛快厮杀一场。”
纪饮霜大笑:“那是自然,毕竟我对不住你嘛!”语气陡然转厉,“但你也对不住我!”
他语言挑拨,这怀着不同心思的两人,眼中同时闪过雪亮的精光。
他们灌注灵力的手掌相碰,都用上了十足十的功力,脚下土地在巨力对冲中,訇然一声裂开数丈!
这一下交锋毫无保留,双方谁也没预设退路,口中同时喷出鲜血,颇为狼狈。
大地空旷无垠,只听见两人沉沉的喘息。
“打你这一掌,我心里才好受了些。”
良久良久,纪饮霜率先开口,声音如冷邦邦如刀:“可我一想到这半年来,你千方百计将我挡在山门外,我便又想杀你。”
林述尘没接话。
见他始终冷淡如一潭死水,纪饮霜先是冷笑,语气却渐渐有些沉吟:“你明明知道我杀赵蔚、杀宁知白、杀师父,又要掌控那三千修士傀儡,为何不趁我回山时设局将我捕住,把这些个‘好事’昭彰天下,而是一次次放我离开?”
“我不仅这半年来阻隔你见小霁,你要带他离开的事,我也插手了。”林述尘道,“你既恨我,明明可用造境术使我癫狂,趁机杀我,为何一直不动手?”
纪饮霜:“没什么不能明说的。毕竟师兄弟一场,我何必毁了你,把事做绝。”
“不把事往绝处上做,就不是你纪饮霜了。”林述尘似乎并不动容,手指却蜷曲了一下,“‘刻毒绝情,纵心所欲’,这是师父对你的考语,亦是我对你的看法。”
“你不信就算了。可惜了,难得和你讲一次好听的。”
纪饮霜微讽道:“你这人也是有趣,既觉得我不堪,又对我恋恋不舍。你一直端着师兄架子,以掌门继承人自居,这半年来却对我这样放纵,好像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似的,难道——是还对我情意难割?”
“师兄,你这样多情心软,真能堪任掌门吗?”纪饮霜手里化出一方碧绿如水、手心长宽的事物,一下下拋起,又一下下沉甸甸接在掌中。
林述尘不明显地笑了笑:“那你呢,饮霜?你就能堪任吗?”
“当初跟你入山,我便抱了日后挣个掌门做做的心。但后来,我却渐渐改变了想法。”纪饮霜并不生气,目光穿过茫茫大雾,闪烁着桀骜冷光,“长风山掌门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我想,我能做天下之主!”
“可你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当天下之主。”林述尘紧接着说道,“就像你十三岁那时,心里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当掌门吧。”
纪饮霜道:“是啊,我这个人,不想操太多的心。”
林述尘道:“你只想活得随心所欲,万物信手拈来。”
纪饮霜笑了,竟有几分真诚与情义:“师兄,我就是个这么简单的人。若不是你拿捏着我最重要的东西,铁了心非要和我作对,师父如今也许还活着。长风山也是我的师门,何必弄得血流成河?”
他嘴角始终保持着一抹极淡的微笑,与平日桀骜不同,说到最后,收锋敛芒地看了眼林述尘,右掌托印,朝前递出。
“小霁跟我走。你还做你的掌门,我再不扰你了,行不行?”
林述尘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要带叶霁走,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爱?
纪饮霜的淡笑凝滞了一瞬,说道:“这由不得他的意愿。”
两人交锋对白至此,一直痴痴旁观的叶霁心中,有一股深深的寒意翻涌。
林述尘的下一句话,更令他呆若木鸡:“你说的对。我也没有问他的意愿。”
纪饮霜先是一笑,渐渐的,又觉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陡生警觉:“你传信让我来关山境谈判,小霁呢?你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林述尘道:“关山境深处。”
纪饮霜露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眼神,嘴角的一抹微笑也烟消云散,隐透焦虑:“这鬼地方迷障千重,云谲波诡,连你我也未必分得清方向,何况是他?他找不到出来的路怎么办?”
“自古以来,的确有不少人在此地失踪。”林述尘却不正面回答,不急不躁,缓缓道,“偶尔有寻到路出来的,却是身作烂柯之人,外面已经二十年世事变幻了。”
纪饮霜额角青筋跳动,下颚线条因为咬牙,崩得紧紧的,目中寒光像雪地匕首一样倏忽不定,显然在竭力压抑疑怒。
“所以你还在废话什么?你竟将他留在这等凶险的地方!”纪饮霜沙哑道,“他在哪个方向,我去找……”
林述尘飘然挡在他的前路:“若是能被你轻易找到,我又何必告诉你他在哪。”
纪饮霜阴沉沉瞪向他:“你究竟什么意思!”
林述尘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叶霁奉我师令,在关山境闭关修炼。我让他自寻一处,用绝尘大结界封闭自身,十年为期。待十年洗涤,境界大成之后,他便是长风山之主。”
纪饮霜如闻惊雷,骇然不已。
绝尘大结界是只进不出、以血肉神念设立的自锁结界。
界主抱定信念,以斩断尘缘、断情绝爱的铁心魄力将自己锁在结界中,在既定的时间里潜心修炼,若是时日不到,自己打破结界,便会沦落至灵肉崩毁的下场。
一时间,纪饮霜好像不再认识这位永远持重温柔、仁心善念的师兄,隐隐觉得此人真正的心肠魄力,冷硬过世间一切铁石。
……林述尘不会如他的愿。
哪怕要亲手将最心爱的、正当年少风华的徒弟尘封十年,也不让他如愿。
他千算万想,原本以为拿捏住了林述尘永远硬不下来的愚蠢柔肠,没想到却被此人摆了一道,他竟一下从游刃有余、胜券在握,陷入了十年无望的绝期。
纪饮霜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透了的长笑,挥出裹山卷海的一掌,朝着林述尘当头劈来!
林述尘的衣袍长发都在猎猎急抖,却并不出手相抗,整个人如秋风里的落叶,随风卷荡,顷刻间飘得老远,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
纪饮霜的眼底漫着一层红雾,再也不理他,急匆匆冲进茫茫大雾中。
“——小霁!叶霁!”
纪饮霜压抑着惊慌,飞掠搜寻,不断竭力疾呼。但在这样空旷得四边无靠、除了雾还是雾的地方,哪里有人回应?
纪饮霜脸沉得可怕,丝毫不敢稍停,心里犹自抱着一丝侥幸。但他越是搜寻,越是迷失方向。
无人知道关山境究竟有多么广阔,是不是没有边际——至少他摸不到这个边际。
忽然之间,看到云霭中横斜出几段扭曲的枯枝,像是迷雾里探出的几只鬼手,突兀诡异。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感召,纪饮霜想也未想,朝着那方向疾奔过去。
少年叶霁就在枯树下。
少年身上仍是上次别离时的黑袍银甲,低垂着头,盘膝趺坐。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随意飘散在脸际,令他像是在入定或沉睡。
看见这副情景,纪饮霜苍白的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傻子。”纪饮霜慢慢走近,“我一直都告诉你,林述尘的话不能全听。他只会要求你做个完人,要把所有的担子和责任都压给你,这就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