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想在那张脸上抚摸,却被一层无形的罩壳挡住。
所谓“绝尘大结界",其实非常之小,‘大’的乃是界主浩瀚无涯的决心。
少年叶霁就如一只雏燕一样被裹在其中,对纪饮霜的到来毫无察觉。
纪饮霜怒恨到了极点,脸色越发如古井一样死寂。
他一言不发,双掌齐按结界外沿。霎那之间,倾江倒海的灵力滚滚而入。他竟是不顾风险,要将叶霁从这结界中生生“剥”出来!
但那灵力也只如泥牛入海,注入结界后杳杳无踪,像是一场疾风暴雨打在窗外,并未惊醒屋中人的安稳酣眠。
泄洪似的灵力,源源不断从体内涌出,纪饮霜连发梢上都凝结着一层霜白,他少了灵气护体,只能忍着蚀骨的寒冷,毫无罢手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结界表面开始流光转瞬,竟是微微向外扩张了半寸。
纪饮霜眼光一跳,露出喜色,恨不得将丹田灵海倒缸翻过来,一气倾入结界。
原本无形的结界壳,颜色逐渐凝实,浅金光泽在其上流动不定,结界中的少年也像是有所感应,眉心蹙动。
纪饮霜张了张冻麻木的嘴唇,想要喊他,却难以发出声音。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他把全副的心力,都凝聚在眼前这层结界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只见那层淡金色的外壳,极缓极慢地裂出蛛网一样的缝隙,摇摇颤颤,即将要像一朵千瓣花那样绽开,吐出其中的那个人——
纪饮霜面露喜色,突然间,一道微风拂耳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那风里的气息为何有几分熟悉,眼前就炸开了一团金花乱舞。
刹那间,尖锐的碎响像一万枚银瓶同时打破,迸射的金芒堪比万丈高墙上飞溅的树花。光芒声色,缭乱眼花,一切都在往外宣泄,如同决堤洪水淹流四野,要把一切吞噬卷没!
纪饮霜首当其冲,脸色剧变,但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的金芒箭雨,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重重仰摔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涓涓自七窍流出。
灵海空涸,骨骼尽碎!
金芒稍息不停,与结界碎片交缠成一场流星乱雨,飘飘洒洒,漫天飞扬。
变故陡然发生,纪饮霜竟还清醒着,瞪着凄厉深黑的瞳仁,直勾勾盯向远处那抹朦胧的身影。
林述尘缓缓走来,阴沉苍白的面庞在满天星雨下时暗时明,双眸深不见底。他抬起袖口,擦去唇角的血迹,然后仰起头,看着这副胜景仿佛无限感慨。
林述尘也吐了很多血。
他的脸色不比纪饮霜好半分。
纪饮霜痴痴地盯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含着血沫大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含着无尽的怒火与凄惨。
直至此刻,纪饮霜才明白林述尘骗了他。
什么绝尘大结界?那是他的好师兄,处心积虑、不计后果、不惜同死,为他张布的无情罗网!
纪饮霜看着泼天大雨似的金芒,在无垠的苍穹间游移,暗合星宿排列,构织了一片虚假的星罗棋布。
……那是一张看不到头的天网,是结界术至高无上的造诣顶峰。
是林述尘消耗了几乎全部修为构筑的广袤结界。
纪饮霜犹如一只翅羽尽断的飞虫,困在蛛网中,连张一张口,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为什么?”
“林述尘……林述尘……告诉我,为什么……”
林述尘置若罔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变得踉跄虚弱,像一株秋风白草,随时都会被吹倒,就这样一步一步,挪到了少年叶霁的身侧。
少年被外力封锁住了神识,睡熟般倒在地上,林述尘梳了梳少年乱糟糟的鬓发,把他背了起来。
纪饮霜颤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你要带他去哪?”
“林述尘,你要带他去哪?回答我!”
林述尘简洁道:“该回家了。”
“不,不不……林述尘……你敢!”
纪饮霜仰躺在地,痛苦嘶呜,喷呕出一大口鲜血:“你敢这样对我……你竟然……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双手徒劳抠抓着地面,却是站不起来,十指鲜血淋漓。
林述尘脚步停滞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说道:“十年。”
“我能困住你十年。”
纪饮霜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就被随即而来的狂怒和愤懑占据。
出于一种精准到可怕的直觉,纪饮霜知道自己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摇撼不了林述尘的心了。
他将会被关锁在这片空旷的绝境,至少十年。
纪饮霜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像离水太久的鱼,在网罾里猛地一挣,翻过身。
他朝着林述尘飘渺远去的背影,发出了一声肝胆撕裂的怒吼。
“你这个疯子!你彻底疯了!!你想毁了我,你也不顾你自己的命!!”
纪饮霜脸上血泪混作一团,凄厉地狂叫:“这么大的结界,你能撑住多久?你能困住我多久?来日你修为耗尽神魂俱灭,我仍旧还是纪饮霜……我仍旧想杀就杀、想夺就夺!”
“林述尘……哈哈哈哈哈……你杀不了我,你画地为牢困住的是自己!你是天字第一号蠢货,你无药可救,你比任何人都可怜可笑!你会比任何人下场都悲惨!”
“林述尘!哈哈哈哈哈哈———林述尘林述尘林述尘!!”
第117章 如师如父
林述尘走了, 不敢回头。
灵海崩竭的林述尘,背着十六岁的叶霁,一步一步走出了黯淡阴霾的关山境, 一步一步走向了一个光明世界。
这段漫长的路途中,林述尘回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第一次与纪饮霜相遇的喧嚣酒楼、年少许约时吹拂而过的春风、并肩见证的炎火焚林、死里逃生后的破庙夜谈、一道游历过的山河风景……
想起这些, 林述尘原本早已痛至麻木的心中,由一丝丝甜味牵头,品尝到了一种叫“恨”的滋味。
林述尘很恨。
恨那些扎根进纪饮霜血里肉里骨里的残忍,恨他那套不住锁不上化不去的劣性天真。
他恨自己改变不了他。
——纪饮霜不会让任何人改变自己。
纪饮霜只会去改变别人,用那些林述尘不敢想,也不愿深想的手段。有些人的命运被他由生改为死,有些人则被他玩弄得生不如死。
这些事, 叶霁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会知道。
林述尘相信, 若那一天真到来,他视如己出的爱徒, 会在巨大的痛苦中认清是非, 做出不违本心的抉择。
……若那一天真的到来,纪饮霜大概会彻底折断叶霁的羽翼。
放弃掌门印,就等于交出了长风山,也交出了叶霁所有的庇护。长风山与叶霁, 届时就将全部握在纪饮霜的手中。
他必须把纪饮霜推入深渊。
可是, 可是……
“……我杀不了他。”林述尘侧过头, 两滴泪划过苍白清秀的脸颊,对肩上的少年轻声呢喃,“对不起,师父杀不了他……”
隔着漫漫近十年的光阴, 叶霁泪如泉涌。
他脑子里空了一瞬,忽然间感到一阵万针齐扎的奇痛,“轰”地一声天地旋转,几乎要把心、肝、胆、肺同时呕吐出来!
这滋味像有人推着一块巨磨,一圈圈磨轧他的灵魂,先轧成碎片,再磨成粉……这样的走火入魔,比在策燕岛深崖下被招魂阵凌虐还要难捱,自以为坚强的意志,也在这样的折磨下变得脆弱不堪,只想奔到天尽头狠狠大哭一场。
越来越冷,叶霁全身如同泡在冰海里,经脉也成了滞涩的冰道。恍惚中,有人在急切呼唤他名字,远远听不真切,只因那微弱的救援远在冰面以上,他却溺在海底苦苦挣扎。
绝望之际,一束光照进了他漆黑一片的视线。
叶霁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眨了眨眼。视线越来越清晰,像有人掬着清水,一遍遍擦拭他的眼睛。渐渐的,耳朵也听到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