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惊愕于江阙远超年龄的心志,更是深深心疼,又有一层惴惴不安——莫非阿阙已经猜到父母遭遇不测,所以才闷闷不乐,又害怕今后漂泊无依,连长风山也不可依靠?
他抱起江阙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掂着他摇晃。
“你刚才说,在这儿一玩就是一整天?这可不是长风山的规矩啊。”
等把阿阙晃得咯咯笑起来,叶霁故意皱起眉,语气一本正经:“身为长风弟子,可是要勤学苦练、朝朝早起的。你这样贪玩,日后做了我的徒弟,天天哭可怎么办。”
江阙倏一下别过头,瞪着圆亮的眼睛看着他:“做你的徒弟?”
叶霁微笑:“或者做你的干爹也可以。”
李沉璧“啧”了一声,他早就不高兴,这时犀利目光斜扫过来,脸色显然不满。
江阙的小身板绷得笔直,脸上的恹恹不乐一扫而尽,似乎有些紧张。垂着的脚尖不自然地踢扫草丛,将小弓抓得紧紧的:“那……那师父和干爹,有什么不一样?”
叶霁道:“如果我做你的师父,你就要每天早起,听课习武打坐。”
江阙:“那,那就——”
叶霁又道:“如果我做你的干爹,你还是要每天早起,听课习武打坐。”
“……我懂啦。”江阙差点没把小弓掰断,默默从他膝盖上滑下来,吐了吐舌头,又偷偷地笑了,“我懂啦,原来爹就是师父,师父就是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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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师父这一生,春梦和噩梦都是同一张脸[心碎]
第118章 片刻温存
叶霁目送江阙小小的身影, 脚步轻快地跟着一路找来的内侍弟子远去,不自觉露出一抹柔和疼爱的微笑。
他进屋坐到书案前,指尖弹出一点火流, 点亮案上的灯。从匣子里抽出一张灵笺,又从笔架上取笔。
李沉璧一把攥住他手腕:“师兄还不休息?不顾身体, 还要写信?”
叶霁柔声道:“你要是也不睡,就来给我磨墨。”
“我才不磨!我要和师兄睡觉了。”
李沉璧脸色绷得紧紧的,把他铺好的文房物什一把推到桌角,攥了他胳膊往内室拖去。
叶霁被他铁钳似的手制住,一时竟挣不脱,见他来抄自己膝盖窝,连忙按住:“我实在是睡不着。好沉璧, 让师兄写完这封信,情急事紧, 不能耽误时间了。”
好容易将李沉璧哄住,两人并坐在宽大的书案前, 叶霁轻声催促他磨墨, 自己则抬腕濡笔,在一张灵笺上流水般写字。
“泛月吾兄,见信如晤。今有事关五湖四洲诸门安危存亡之要事告知……”
李沉璧一圈圈研磨,眼睛却盯在他笔尖上, 忍不住出声:“师兄写给他做什么?他只顾着情人死了伤心, 说不定连信也懒得拆了。”
叶霁下笔不停, 道:“你小瞧泛月了……大事当头,他是靠得住的。”
说完便专心写字,洒洒三四百余言,将之前密探枫云山庄的情况简要写明, “……枫云山庄桩桩事迹,异日恐有颠覆江湖之举。玉山宫与彼共坐东洲,咫尺之距怕有池鱼祸殃,亟当警惕,切切!”又饱蘸浓墨,用端楷写下玉山宫要随时注意策燕岛的结界动静云云。
等到兑了朱砂的墨迹干涸,叶霁轻扣响指,满纸墨迹亮了起来,虚影一样浮在纸面。李沉璧已经勾画好一张千里传送的信纸符,等字迹虚影注入符纸中,推开窗送了出去。
叶霁又抽出第二张灵笺。李沉璧不干了:“师兄刚才看字的时候,揉了三次眼睛,你可从来不这样的!我快要心疼死了。你已经累极了,别派的死活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叶霁捏着笔管,苦笑一下:“你误会了。那么多门派,哪里能一一提醒?”
李沉璧道:“对,提醒不过来,师兄明白就好。”又冷哼道,“有那不明事理的,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指责长风山撩拨浑水,我看枫云山庄可收买了不少人心呢。何必这样打草惊蛇?”
叶霁凝视着跳动的烛火,出着神缓缓说道:“你说的不错,这样的信,眼下我只能写给泛月。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师父的那些结界,还能维系多久?我准备去信给附近坐镇的门派,让他们做好守护结界效的准备。只是这样一来,师父病危的消息也就藏不住了。”
说到这里,叶霁抬起眼,与李沉璧同样深幽的目光对视。
两人都明白,师父一旦驾鹤,这些与他息息关联的结界,将会慢慢土崩瓦解,而那些被封锁的毒瘴厉魔凶兽,就会流入人间。
李沉璧什么也没说,用灵力烘热手掌,覆在他红肿疲惫的双眼上,叶霁便觉得暖融融的,十分温暖舒服。
屋外月色如银,屋内烛火微跳。李沉璧交替手掌,为他热敷双眼:“这样的信,我也能写呀。我替师兄写吧。”
叶霁刚才写到结尾,确实阵阵昏眩,思绪也集中不起来,听李沉璧说得轻轻巧巧,迟疑道:“嗯……你要注意措辞,不可颐指气使,也不能太冷硬生疏。知道要写给哪几家么?”
李沉璧点头,提笔伏案的动作十分利索从容,每封信只寥寥四五行字,落款钤印,一盏茶时间就搁了笔。
叶霁一封封拿起来看,确实有自己平时写信的辞气味道,不仅内容明晰切要,而且笔迹酷肖自己,挑不出一点毛病,惊讶又欣赏地瞧了他一眼:“让你处理了一阵子山务,果然受益匪浅,这样的文书都能信手拈来了。”
李沉璧送飞了灵信,关窗回身将叶霁一抱,用鬓角轻轻蹭着他的脸颊。
这动作十分乖巧,又带着点撒娇味道,叶霁将他脸掰转过来,吻了一下。
触碰到那白玉润泽的皮肤,稍微用力便能划破,叶霁目不错珠看着小师弟,忽然生出万般感慨。
“沉璧,我遇见你太晚了。”叶霁轻声道。
李沉璧体会到了那份黯黯流动的情愫,屏住了呼吸。
他握住叶霁双掌,搓弄着那冰凉的指尖:“我早就这样想了,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遇见师兄,为什么要比师兄晚生那么多年。今时今日,师兄才和我有同样的心境么?”
叶霁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沉思着将他手指攥紧了。
“师兄似乎有话要说?”李沉璧把温热干净的呼吸都吐在他面上,“却好像不敢告诉我。在我面前,师兄也会害怕,也会有顾虑吗?”
那一刻,叶霁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最忌惮、最厌恶的纪师叔纪饮霜,其实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背弃了你母亲,伤害了我们的师父,许多人被他害死。他从没把你当成儿子,而是利用你母亲的血脉制造出的完美容器。
而今,修仙界又要因他而动荡了。
——把这一切对李沉璧说出来,会怎么样?
叶霁可以想到,李沉璧大概不会有愤怒伤心的情绪,至少,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李沉璧会冷静而轻蔑地说,“那么我们就杀了他。”
……杀了纪饮霜。
叶霁心里滚过一个炸雷,舌尖都是冷的。
无论是李沉璧那被父亲视为夺舍容器诞生于世,将来又要亲手弑父的命运,还是这两个多年来被自己视作至亲至爱的人,即将水火不容、相互残杀的事实,都令他心如刀绞。
叶霁突然理解了师父当年的心境,那真是比钢刀刮骨还要难捱的滋味。
正煎熬中,忽然听到李沉璧罕闻地叹了口气。
“师兄的脸色不好看,难道是在为我操心?”
李沉璧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如果师兄心里想着我,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担心了。有些话师兄还没想好,不说就不说吧,一辈子不说也行,我不在乎,师兄也别记挂。只要师兄还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了。”
这番话里的体贴,让叶霁心头一热。
过去他怎会觉得李沉璧执拗偏激?凭心而论,他的小师弟实在是通情达理,远胜过世间那些事事刨根问底的伴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