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流岛主的严厉目光下, 赵菁绷紧嘴角, 心里转动无数念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晚辈为修仙界的平安操碎了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叶仙君竟反咬一口,说我推动阴谋, 晚辈涵养不够, 有些生气罢了。”
“我倒没看出你操了什么心。”不在乎赵菁铁青的脸色, 万流岛主朝着叶霁微抬下颚,“你说下去。”
叶霁点点头,道:“几日之前,我和师弟李沉璧去了一趟东洲春陵, 在枫云山庄内探访了一番。那时枫云山庄正在大办宴席,因为少庄主赵菁,新纳了一位小妾。”
这时山崖之上,风声杂雪,呼呼萧萧,叶霁的声音显得平静清淡,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
赵菁纳小妾的这场喜酒,大部分人听过,不少人亲自去喝过。因此个屏住了呼吸,想听其中文章。
“这场宴席,我也在场。我师弟假扮成赵菁新进门的小妾,在山庄内院为我策应,让我有机会一探山庄内的秘密。”叶霁说道,“至于为何要查枫云山庄,乃是我意外发现,昔年漂星楼的一位重要人物唐渺,化名为赵濡雨,被枫云山庄尊为圣师。近一年来的种种祸乱,都与这位圣师有关。”
赵菁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太阳穴突突猛跳,牵引鼻梁处隐隐作痛。他已经全然明白了!
在他地盘上设局把他狠狠耍了一道,又把山庄搅得天翻地覆的,果然是这个和他天生相克的姓叶的!
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中,万流岛主便问:“你探了枫云山庄,发现了什么?”
叶霁道:“我们在赵菁的书房内,发现了一个传送阵,通往几千里外的雨光山。而在雨光山的地底,竟藏着几千具听令而动的傀儡。那些傀儡的身份,不仅有曾经死于漂星楼之战的义士,还有近来覆灭门派中的道友。”
这话不亚于一个晴天炸雷,将众人轰得头昏目眩,轩然沸腾。
赵菁脱口叫道:“一派胡言——”
万流岛主皱了皱眉,用法杖重杵地面。
万铮在他身后,替师父开口:“胡不胡言,先让叶仙君把话说完。是真是假,他能分辩,难道就不准你赵公子分辩?”
“这把星玉短剑,并非叶某所有。是我刚才斩断了枫云山庄那位圣师的手腕,从他那里夺来的。”
叶霁举了举手中的墨玉色小剑,将它示于众人眼前:“星玉短剑一离主,傀儡们自然不会再行动了。”
“叶霁,你的意思是,枫云山庄才是罪魁祸首?”
“谁知道是不是你现编的谎话!那些傀儡都朝你行礼跪拜,谁伤你傀儡就杀谁,这才是我们亲眼看见的!”
“你不拿出证据,说破天也没用!”
“……”
赵菁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大骂赵濡雨这厮没用,被姓叶的断了一只手,这时也不知躲哪里去了。今日的事态已经大大偏离计划,但只要叶霁此时此刻手里没证据,就不怕翻船,也不怕扳不倒他。只要他没证据——
“我没有证据。”叶霁坦然道,“星玉短剑,我也不会交出来。今日一旦脱离了我的手,不知会落入何人手中,继续引发灾祸。”
赵菁吁了口气,冷笑:“没有证据,即是诽谤!”
惊惶过后,他此刻的脑子变得十分灵光,“傀儡们不动弹了,大约是你耗用邪术,这会儿没力气了吧?故意鬼话连篇拖延时辰,想等谁来救你?诸位还等什么,还不趁此良机将他拿下!、
叶霁手中举着星玉短剑,那小小的漆黑事物上似乎萦绕着万千冤魂,令人望之胆寒。人们刚才喊打喊杀,却被这股强大的怨气摄住,无一人敢带头冲锋。
万流岛主一直看着叶霁,端详他眉宇间的神情,似有所感,沉声缓缓道:“叶仙君,没有证据的话,如何能使人信服。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说出口?”
叶霁回答道:“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便不能不说。”
“即使无人信你?”
叶霁没有回答,他正凝注着渐渐褪去红光的天际,仿佛要望穿这场风雪。
“漂星楼地宫的三千义士傀儡,当年本该被长风山弟子纪饮霜付之一炬。”叶霁垂下眼睑,遮住流动的波光,“……他骗了世人,也骗了师父。因此,师父不惜损伤毕生修为根基,将他锁在了关山境。”
在众人呆若木鸡的注目中,叶霁一手握着星玉短剑,另一只手缓缓拔出霜霁剑,摩挲一下后,握紧了。
剑刃本就透亮如清波、寒白如月光,随着灵力不断注入,他纤长有力的手指,与剑身颜色变得浑然一体,千年寒冰雕刻出来一般。
雪花在他周围凝滞,风也不再流动。
“你说什么,师兄?”上官剪湘脑子里“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他听见自己嗓音破了调:“师……师兄,你在做什么?”
“完成长风山的未竟之事。”
叶霁说道:“星玉短剑不该继续留在人间,这些义士们,该安息了。”
他声音落下刹那,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浩渺无边的霜雪剑气,如在绝寒之地中沐浴暴雪,身上的衣服立刻显得薄了。
等回过神来,人人都深陷入其中,四肢无法动弹。整座山中呼啸鼓荡的每一缕风、每一片雪,都变成了霜霁剑深不可测的剑意。
梁归璞冻得青白的脸上,涨出一层赤红,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剑风中央的叶霁:“你,你把所有修为注在这把剑上?你是要劈碎我们,还是要劈碎玄天山?冷静些,不要胡来,你这无异于自爆!”
“还看不出来么,梁盟主!”万流岛主沉重地长息,望着苍茫的大雪,眼中泛起晶莹,“佩剑不要,修为不要,甚至性命也不要——叶霁他是要毁了那把星玉短剑啊!”
“叶师兄!”
上官剪湘被强大的剑气压得无法动身,没命地嘶吼:“师兄,不值得啊!你为了修仙界,五湖四海地奔波,舍出命来补东墙缝西墙,有几个人真心感谢过你?不仅换不来他们的信任,还要帮着歹人栽赃你,把你逼上绝路,今天对你刀剑相向时,有几个顾念起你的情义?还有师父,还有师父……他……”他忽然落下泪来,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们长风山凭什么要做那个给所有人遮风挡雨的门派?!”
钟燕星崩溃地大喊:“让他们死,让他们一塌糊涂!我们不欠谁的,谁也没救过我们的命!”
他呜呜地哭道:“我们回长风山吧,什么都别管了,带我们回家吧,求你了,师兄……”
叶霁静静看着他们,目光异样的柔和:“你们说的对,谁也没救过我的命。”
他的声音杂在风中,飘渺难寻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该做这件事。而不是想到曾亏欠了谁,或者让谁亏欠我。”
长风山弟子们泣不成声。
叶霁,是如此随和,如此光明的一个人。
可这样一个随和、光明的人,却又自有他的一套道理,固执得让人绝望。
苏清霭胸口刺痛得难以呼吸,心中却清明:叶师兄说过,仅仅只有我们相信他,是不够的。
师父沉疴难返,若他一走了之,沉璧必定追随,失去中流砥柱的长风山,变成了修仙界的共敌公仇后,有谁来庇护?师兄身上牵系着的,何止他自己一身一命,还有长风山的名誉、还有同门的安危。
于是……宁玉碎,不为瓦全。
“这场罪孽,不是叶霁所为。”叶霁一字一句地重复。
那一刹那,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响起了一个直觉深处的声音。
那声音提着耳朵告诉他们,叶霁说的是真的。
他们……好像真的冤枉了他。
而那个被他们紧紧相逼,众口冤枉的人,现在要以一腔孤勇和道义之心,用他的修为和生命,去挑战这场浩大的灾难。
“我是长风山之主林述尘的徒弟,一生所言所行,无愧于师门教诲——今日请诸位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