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玄天山那时,他听顺于唐渺,被翻雪丝一裹送来关山境,或许他至今毫发无损,不用操劳一分。
唐渺料到他会不听话地推翻棋局,于是预备了后手,却实在没想到他会豁出命去,连棋子都砸得一干二净。
“我不喜欢你这不要命的性格,”纪饮霜的声音带了几分冷硬,“和林述尘很像,我很不喜欢。”
“我这个人,天生就没法如师叔的愿。”叶霁道,“我改不了,师叔又何必喜欢我。”
叶霁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因而没有看纪饮霜的脸色,只听见他呼吸沉重急促了些,似乎在尽力压抑着什么。
纪饮霜再开口时,语调依然很柔和、很通情达理:“……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没关系,你可以对师叔发脾气,随便你怎么样。我已经太久没见到你,所以,你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叶霁笑了起来,自嘲道,“师叔,我做得了什么呢?”
纪饮霜道:“唐渺把你绑来关山境,你当然很不高兴。”
叶霁想,何止呢。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再次和你相见是什么样子。”
纪饮霜垂下眼眸,目光盯着他发梢:“过去那些年,你每一次和我别后相见,高兴都写在脸上,我若要抱你,你老远就已向我伸手。你有一段日子,还会又惊又喜地跳到我身上来,后来不这么做,是因为你长大了,师弟师妹多了,你不好意思。”
“所以,这次久别相见,我一直在想小霁会如何对我,反反复复想,几乎无法入眠。”纪饮霜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想过你一见到我,便什么都忘了的高兴样子,也想过你一言不发,先捅我一剑的神情。”
“我不会捅师叔一剑的。”叶霁轻声说道。
纪饮霜“哧”地一笑,手滑向他面颊,却听得叶霁补充道,“……我的剑已经碎了。”
纪饮霜脸上不辨情绪,屈了屈手指似要握拳,却舒展开,拍了拍他的侧脸:“哪一把剑?”
叶霁吐出三个字:“霜霁剑。”
纪饮霜也沉默了,许久,说道:“碎了就碎了,你若是喜欢剑,我再给你找一把更好的。霜霁只是个名字,跟哪把剑都行。”
“世上只有一把霜霁剑。”
叶霁的眼睛已完全睁开,犹如两泓清潭,微微漾动:“……它已经碎了,师叔。”
忽然额前一阵刺痛,原来是鬓发被纪饮霜揪在指间,攥到关节发白。叶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更加清明冷静。
纪饮霜飞快放开了手,踏着一地落花起身,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他再回过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脸上仍旧笑得很自在:“我明白啦,没了剑,没了修为,怪不得要生闷气呢。小霁,让你受委屈啦。”
叶霁简直无法捉摸他在想什么,纪饮霜似乎毫无芥蒂,也听不懂任何深意,大步折回木榻,窸窸窣窣躺在他的身边。
榻上的落花,变成了柔软的毯子,纪饮霜扯过来,盖在他身上,抬手遮住了那双炯炯的双眼。
“什么也别想了,小霁,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纪饮霜在他耳边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叶霁只觉一股热流汇入穴道,双眼无法控制地沉重。随着纪饮霜的低语,陷入一片不见底的黑暗中。
叶霁这一觉睡得极深,而且罕见地无梦。
叶霁此人,在身体伤病或心中多思的时候,最容易做梦。梦里,往往是一连串的前尘往事、虚妄揣测以及心底里最惧怕的事情。
之前在唐渺的船上,他的梦便没有为李沉璧停止过,这一觉却睡得出奇消停,像是意识被抽空了一样。
叶霁还未清醒,手就习惯性向身侧摸索。没有摸到长剑,缓慢地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没有剑了。
纪饮霜就在他身侧,哂笑:“乱找什么?”
拉着他坐起身,端详他面容:“脸色好了不少……果然还是累了。”
叶霁喉结一滚,声音干涩:“师叔,我睡了多久?”
纪饮霜笑了笑:“三天。”
不料自己睡了这么久,叶霁一阵怔愕。首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纪饮霜道:“这三日,我却没有睡。我一直看着你睡得很香甜,”慢慢握紧他的手,“这是我这十年来,最有意思的一件事。”
叶霁黯然一笑:“大概因为我睡着时,不会说不好听的话,也不会乱跑,很合师叔心意。”
纪饮霜眼中幽幽闪动微光,拿过一个罐子,送到叶霁唇边,盯着他一口口吞咽清水,说道:“我让你睡觉,没有别的意思,你太需要休息了。”
等叶霁放下水罐,纪饮霜夺过来往边上一扔,指腹用力揉搓着他湿润的嘴唇,直到叶霁不堪忍受地偏过头,纪饮霜才无喜无怒地道:“……但我现在又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手指下移,指腹又重重地去揉搓叶霁脖颈上的咬痕。叶霁虽无法看见,却从刺痛中感受到,那伤口没有在三天中愈合,又出了血。
纪饮霜吮掉手上的血迹,脸上又挂起了毫不介怀地笑意。
他唿哨一声,一匹体型健硕的黑马冲开花丛,扬起红雨纷纷,踢踢踏踏踱到二人面前。
纪饮霜捞他上马,意气风发地笑道:“走,小霁,师叔带你去玩儿。”
他双腿一夹,黑马便一股飓风似的扬蹄奔跑。一路上长驱横撞,万物自行向两旁分出道路,遇到溪湖,也径直踏水而过。
这一路的景色不断变化,野路走尽,视野里渐渐出现人烟。马蹄飞奔,从清秀的山林窜出,拐上尘埃四起的大路,大路尽头是一座颇为热闹的城镇。
骏马奔到城门下,不过一柱香,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
在“夜色”里,叶霁惊愕地看着这座城镇一刹那像是烧起来一般,亮起了满城灯海。
城内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楼肆街衢从里到外,挂满了各色花灯,焰火窜天噼里啪啦流光溢彩,闹嚷嚷的人群杂在火树银花中,蚂蚁似的流动。
纪饮霜赶跑了马,拉了叶霁左看右逛。遇见卖傩面的,一个个摘下来,放在叶霁脸上比划,小孩子抱着花篮嘻嘻哈哈跑过去,被他连声叫住,用铜板换一枝花。
这座城镇,明明是他亲手造的境,纪饮霜看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兴、新奇。像个初出茅庐的乡野青年,千里迢迢进城看热闹。
叶霁忍不住看他,纪饮霜的双眸漆黑无底,折射着烟火灯辉,很难分辨其中真正的情绪。
察觉叶霁不断看自己,纪饮霜就要把花插在他头上。叶霁忙用两指夹住:“这也太不像样子了。”
纪饮霜哈哈一笑,随手在地摊上拿起一对金蝴蝶,和善问那老板:“这个多少钱?”
地摊老板抬起一张五官不清的脸:“成双偶求购成双蝶,是天缘喜事,不要钱。”
纪饮霜笑吟吟地把蝴蝶递给叶霁,此时恰好一朵焰火升天,金彩流溢的火光落在颤动的蝶翅上,仿佛有着生命:“看,成双成对的多漂亮。瞧在你的面子上,白得的。”
见叶霁接过蝴蝶后收在袖中,纪饮霜眼中熠熠生光:“记不记得从前瞒着林述尘,我教你赌钱、听戏、喝酒——话说回来,你的酒量有没有涨一点?”
叶霁诚实地回答:“一杯倒。”
纪饮霜大笑:“我就知道,真没出息。”
“那就不喝酒了。”纪饮霜揽住他的肩,亲昵地晃了晃,“想怎么逛?前面有人圈了场子,吞剑喷火耍杂技,都是凡人花架子,你大概瞧不上。或者,去河边看人演《鹊桥仙》也行。”
叶霁目光闪了闪:“是天鱼镇的《鹊桥仙》么?”
“看来还没忘。”纪饮霜时时注意着他的神情,欣悦道,“记得那年,我带你们在天鱼镇抓纸喜鹊,忘情抓得太多,被人一状子告到长风山,说我们搅乱秩序,叫我一脚踢得从山阶上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