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璧端着朱砂碟走过来,端详叶霁挽袖润笔的侧脸,欣赏那新添的几分红润气色:“师兄还放心不下什么?”
“策燕岛。”叶霁道,“这个地方非同小可,没有长风山的结界术镇压,光凭玉山宫设的那些阵法来阻挡妖物逃逸,肯定不够稳妥。”
李沉璧等他专心画完了符,擦去他小指上染的朱砂,才开口道:“师兄不是已经下定决心,长风山再不管这些事了么?结果还是封了关山境,我又镇着翻雪谷,现在又要开始操心策燕岛的事了?”
“对那些凶险之地一概全管,只会助长其他仙门的惰性,但长风山也该担起一些责任。”
叶霁睨他一眼,微微含笑:“山门传信来说,玄天盟分配今年的山产,竟给了长风山五分之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玄天盟派使者来表意,渡冥狭间虽增加了不少新的防护,但长风山的结界依然不可或缺,只好恳请‘李仙君’今后多费心了。”
李沉璧嗤地笑了:“难怪这么大方,就知道没好事。那时他们被我恐吓了一顿,吓破了胆子,这是生怕我撂手不管呢。”又点点桌上的信,“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师父在离开长风山前,留下了一封传我掌门之位的亲笔手书。”
叶霁说到这里,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山,出了好一会神,才将信推给他:“剪湘他们算了良辰吉日,想将接位大典定在十五日之后,问是否可行。你来回这封信,就说,我们会在那一日前回家。”
两人分坐同一张案桌,各自铺纸提笔,李沉璧给长风山回信,叶霁给凌泛月寄书。
桌子不够宽敞,两人又都身高腿长,侧着半边身体才勉强共坐,在彼此的呼吸声里写着写着,李沉璧就不安分地粘了过来。
叶霁用手肘将他撞过去几回,纸上溅了一堆墨点,才断断续续把信潦草写完。
他将信纸往桌角一推,握着墨迹淋漓的笔管,扑来找他算账。
李沉璧被他压到了桌子底下,扭来扭去地求饶,脸上还是被当成宣纸,气势雄浑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滚”字。
三日之后,他们乘坐的乌篷小舟穿过霏霏细雨,停靠在了春陵的码头。
一名鸦青斗篷的青年斜倚在垂柳下,抱着把黑沉沉的长剑,像是等了很久了。
叶霁在船头与他对望。
这是他熟悉的凌泛月,也不是他熟悉的凌泛月。叶霁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扬起长眉冲过来与自己揽背拍肩,然而视线里的那人,却只是一下站直了身体,笑着对他点头。
倒是程霏一下从他身后冒出头来,笑朗朗地热情挥手招呼:“叶师兄!李师弟!”
李沉璧抱着两个酒坛,从船篷中走出来,程霏“呀”了一声,嗔道:“咱们春陵有得是好酒,之前还说请长风山兄弟姊妹们来痛快喝一场呢,怎么好让你们带酒来?”
叶霁笑道:“这也是你们春陵的酒。”对发怔的凌泛月道,“别盯着了,没你的份。我听说你把言卿带回身边了……还有知白的尸骨也已入土安葬,我来祭祭他们。”
言卿的墓在凌泛月幼年打坐练剑的小山坡上,清幽无人。陪伴那墓碑的,只有一把黑色的琴,还有一个朝夕往返坟前的痴情人。
在宁知白的墓旁,有一座几乎一样的坟。叶霁有些吃惊地看着宁知夜的墓碑,心中五味杂陈。
凌泛月冷不丁道:“他和枫云山庄的圣师曾有来往。那圣师给过他一枚山庄的内部通行令牌。”
叶霁想了想,并不觉得惊奇:“他和唐渺……果然是这样。我猜,唐渺教给了他漂星楼招魂的秘术,作为交换,他会成为枫云山庄在玉山宫的内应。”
“两家同坐东洲,枫云山庄早就将玉山宫当成一块肥肉了。我从叠霞那里听到了消息,又收到你的急信,我岂能坐待宰割。”
凌泛月负手长立墓前,唇角漾起一线笑容,闪动着昔日的意气风发:“宁知夜把他那枚令牌给了我,以便我们潜入枫云山庄,破坏护庄阵法。你又在信里将山庄内部的玄机详细透露给了我,那时我和叠霞带人厮杀进去,简直是一路摧枯拉朽。”
叶霁沉默片刻,道:“宁知夜这样做,是因为愧疚?”凌泛月摇了摇头。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小子一辈子也善不了。”凌泛月依旧是一脸的嫌弃,却转过头,遮住了眼底的一点水光,“他想死却死不了,所以用这枚令牌,和我换了……穿心一剑。”
第二天,谢绝了玉山宫同行,叶霁和李沉璧独自踏上了策燕岛的土地。
他们一连待了两日,策燕岛没有降下一滴雨。
新的封岛结界落下之后,两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截了一匹离群的奔雷兽,沿着星河般灿烂发光的溪水,骑到了元涯神女的摩崖雕像之下。
神女的脸上长出了斑斑青苔,沉静地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
“世人总爱对着神像许愿,神真的能够听见么?”叶霁问。
“有些能,有些不能。”李沉璧捏了捏他的手,“师兄想对她许愿么?”
“我没有什么愿望要和神说。”叶霁道,“我的话,是和你的母亲说的。”
他郑重又温柔地仰望雕像:“当初您将沉璧托付给师父,师父又将沉璧托付给了我。我无缘和您相见,就全当是您亲自把他交给了我吧。”
“李沉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用这一生珍爱他。”
这一番话,让李沉璧忍了太久的眼泪,彻底洋洋洒洒,掉了回长风山的一路。
到最后,叶霁哄他哄得都有些烦了,奈何刚与神女拊心发誓,实在硬不起心肠让他把那条泪水河收了。
在陡寒酒馆点了几坛酣春酒,叶霁亲自给他倒满酒杯:“喝完后小睡一觉,养养精神,进山门的时候,不准再哭了。”
李沉璧用湿红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师兄陪我喝么?”
叶霁有些受不了他的眼神:“好,只喝一杯,师兄陪你。”
他一心想哄好李沉璧,却忘了李沉璧是个千坛不醉,他却几乎一杯就倒。
等他醒过来,发现正伏在李沉璧背上,沿着漫长的石阶,走向云雾深处的长风山门。
叶霁赶紧敲他肩膀:“不像话。放我下来。”
李沉璧没搭理他,过了一阵,鬓边一痒。叶霁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鲜艳的大芍药,插在了他头发上。
“怎么样?”叶霁的声音里藏着笑意,“你双手都抱着我,怎么摘掉这朵花?在山门口让人看见,李仙君好有面子么?”
“我才不在乎什么面子。”李沉璧眼角弯起,始终如一地道,“只要师兄高兴,我怎样都行。”
两人腰间的令牌同时发出一道清光,眼前场景变换,进入了护山结界。
叶霁在他背上,缓缓抬头。
长风山的弟子们都伫立在道旁迎接,含笑含泪看着他们。有几个低头呜呜哭出了声,被身边人敲了头。
叶霁感慨道:“当年我抱你回山,他们也这样跑出来看热闹,说叶师兄捡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李沉璧道:“他们都来迎接叶掌门了。”
叶霁轻叹:“可我还是想做他们的叶师兄。”
“今后他们都叫你掌门了,只有我才能叫你师兄。”李沉璧嘟囔,“这样才好,你今后就是我一个人的师兄了。”
叶霁在他耳边悄悄笑道:“只想叫师兄,不想叫点别的?”
李沉璧嘴唇动了动,眼眶里似有泪花闪动。
山阶上的雪被铲得干干净净,就连道路两旁的枯草也不见一根,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草木,都被灵气催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处处都是有心的痕迹,长风山的弟子们,的确在充满希望地等待他们回家。
叶霁看着石阶缝里冒出的绒绒青草,忽然感叹道:“就好像冬天结束了一样。”
李沉璧侧过头,在他脸旁亲了亲:“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