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兄啊,为亲族报仇雪恨,是人的常情,却不是妖的道理。”
宁知夜将一块小石头在手中抛来抛去,侧头一笑,颇有几分俏皮,“总之,我此时已经脱身,回人界后,山长水远,它是再也找不着我啦。”
看着宁知夜谈笑自如的风范,叶霁十分不以为然:它对你一片赤诚,你竟这样骗它么?
又转念一想,人蟒是祸人的恶妖,又何必与它们讲信义?但想来想去,心里却终究不太舒服,或许在他心中,始终无法认同欺骗真情的事。
宁知夜察觉他神情变化,抿了抿嘴唇,忽然道:“叶兄刚刚说,因为我,人蟒几乎被屠了个干干净净。”
“不要误会,”叶霁正色道,“我说这话,当然不是怪你。”
“我明白,”宁知夜慢悠悠地笑道,“咱们不过闲聊几句而已。人蟒几乎灭族,并不是全是我之过,我想叶兄也有份吧?族主要恨,最恨的人,只怕是叶兄。”
叶霁蹙眉:“什么意思?”
宁知夜:“我刚才无意听见他们在谈,你我在山洞里时,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你那位漂亮的小师弟,因为找不到你而暴怒,那一巢的人蟒,不算逃跑的,无一幸免,全部被他开膛剖肚。”
即使早就猜到,但亲耳听人说出来,叶霁依然掌心生凉。平视前方,默不作声。
宁知夜唏嘘不已:“真是人不可貌相。恕在下冒昧,乍见之时,还以为他不过是叶兄养在身边的小倌,假托了师弟之名而已,因为姿容极佳,这才被叶兄高看一眼……”
叶霁转过头,冷冷地朝他看来,宁知夜这才笑着换了口风:“令师弟对叶兄可谓是一片痴心,痴心之人,那可是很少见的。不过么,眼下又来了一个。”
风中传来簌簌细响,叶霁侧耳倾听,像是有人踏着林梢而来,听起来修为不低,脚步却有些滞重。
果然没一会,凌泛月的身影就在林木中时隐时现,几个起落,便落到了他们面前。
凌泛月脸颊赤红,汗流浃背,怀中抱着一根漆黑如墨玉的木头,目光亮如星辰。
他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夹着杂草,身上蹭出好几道血口,像是与什么东西狠狠搏斗了一番,神情却很高兴。
宁知夜盘膝坐在石头上,一脸看笑话的神色。凌泛月朝他瞪了一眼,对叶霁笑道:“哈哈,叶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第32章 伤心之人
叶霁见他兴冲冲的, 先前和宁知夜说话的郁闷也一扫而空:“这么高兴,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凌泛月将那截乌木用双手小心横捧,展示给他看。
“这是?”
凌泛月神采奕奕地告诉他:“这是《神琴志》中记载的神木。策燕岛产出一种通体漆黑的墨木, 就连叶子都是黑色的,用它来制造琴身, 琴声悠悠,绕梁三日不绝,市面上万金也难求。”
叶霁听得点头:“原来就是这个?果然很漂亮。”
打量他几眼,叶霁揶揄:“你原来还喜好琴艺,我还以为你全心全意都在刀剑上。弄到它,费了些功夫吧?”
“何止‘费了些功夫’,”宁知夜在旁淡淡说道, “恐怕是‘费了些性命’吧。凌师兄,你这幅头昏脑胀的样子, 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么?”
凌泛月翻了个白眼:“和你有什么相干!”
叶霁听出了些端倪:“你为了取这神木,竟这么冒险?怪不得还受了伤。”
他知道凌泛月有一腔牛心左性, 想要什么往往不计代价, 忍不住责备,“你何必单独行动,叫我一声就是。”
凌泛月冲他眨眼,不在乎地道:“也就是些妖兽守着, 我去之前做足了准备, 顺利得很。”
他脸上浮出一层难得的羞涩与神往, 小声道:“其实我巴不得多受些伤。回去后,带上神木做的琴,去见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人。到时我身上有伤,又送他琴, 他肯定不会再和我计较了。”
宁知夜“嗤”地一下,连笑了两声。
凌泛月勃然而怒:“你什么意思!”
叶霁这下明白了:“原来爱琴的另有其人。”
凌泛月说过,他曾与自己的心上人闹得十分不快。这次回去带伤献宝,就算有再大的龃龉,想必也能冰雪消融。
“我等不及要回去了。”凌泛月抚摸了一下乌木,收入芥子锦囊中,又将那锦囊落了好几道封印,才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做完这些,他才接着道:“叶兄,我们现在就动身吧,去补好破损的结界,然后就离岛,回家!”
叶霁见他归心似箭,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笑道:“行行行。”
宁知夜从石头上跳下来:“久候无聊,算我一个。”
凌泛月不情不愿,却没说什么。三人各自御剑,飞入灿烂的穹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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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破损处离这里不远,他们循着神器的指引,没飞一会,落定在岛屿边界的一处断崖边。
放眼望去,水浪无边无际,一道道银线推向天边,又滚来眼前。
叶霁合眼立在崖边,将灵识放出。
一个呼吸之间,周遭的万物声响都沿着他释放出的灵识,奔涌而来。
在叶霁听来,所有的声动就像是一团蛋清,蜷缩在一个完整的卵壳之中,浑融一体。唯独一个地方传来的声音像是漏风一样,尖锐空荡。
见他重新睁开眼睛,凌泛月忙问:“怎么样?”
叶霁沉吟着道:“我师父的结界术,世人无出其右,绝不是岛上的这些妖魔就能随意撞破的。但这里的确破了一处,我不清楚是什么缘故。”
宁知夜长叹一声,叶霁转头问道:“宁兄有什么高见?”
宁知夜倚在一棵树边闭目养神,连眼皮也没有抬起:“也许尊师的结界没有那么完美无缺。他造的结界,都与他自身相连,要是尊师有一日身崩心毁,结界不也就摇摇欲坠了吗?”
凌泛月喝止道:“胡说什么,漱尘君好得很,当然不是他的原因。”说着看向叶霁,只见对方的眉宇已经轻轻拧了起来。
漱尘君的身体如玉山将倾,一直是叶霁心中最深的忧患。这段日子以来,漱尘君沉眠不醒的时间似乎更长,隐隐有了些油尽灯枯的味道。
难道这其中真有联系?
叶霁正出神中,凌泛月将手放在他肩上:“你听他胡说八道。”
叶霁对他淡然一笑:“不管如何,这结界师父总不可能维系一辈子,总有一日要交到我手上。今天就当是我提前摸摸他老人家的衣钵吧。”
长剑在自他手上升入空中,放出万丈光华,将另外二人的眼睛都灼痛了一瞬。
叶霁两指竖起捏诀,指尖向上,剑尖下指。
滔天的剑气,瞬间从那小小的星点锋芒里泻洪而出!
那剑气细密广大,像是微雨铺天盖地,却含着汹涌雷霆之意。一时间,他们周围的树木像是卷入旋风中一样摇曳了起来。
无数砂石飘飞而起,以他们为中心,纷纷打旋。远处滚来的浪潮凝滞不动,水面上出现万千波纹,一圈一圈,瑟瑟荡漾。
凌泛月和宁知夜站在他身侧,长发被吹拂得尽数朝后飞去,就算见多识广,也不禁心头惊跳,仿佛稍有不慎,就要被那剑风天浪给吞噬。
叶霁站在崖边,墨黑眼眸冷静平淡,一动不动,如同山岳。
他平时那轻松潇洒的随和意态,不见了影子,此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宁知夜喟然赞道:“你倒是很像漱尘君了。”
凌泛月这时的心情,既有欣赏,又五味杂陈,听他口气宛如一个耆老在评价晚辈,哼道:“你又见过漱尘君几次?”
宁知夜微笑:“不管见过几次,他那样的人,总是很难让人忘记的。”
他们的轻言细语,并没有传入叶霁耳中,他这时已经完全隔绝了五感,心中只剩下了自身与结界。
绵绵不绝的灵力,以叶霁这座山岳为中心,恰如万壑争流,乘着无处不在的剑气,流织成网,铺天盖地都是流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