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霁勾勾手指,长剑嗡鸣了一下,从泥土从飞出,落回他手中。
他握着剑,站到两个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凌泛月往后一仰,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 毫不觉痛。
看着瘫软在地的凌泛月,和脸色苍白的宁知夜, 一种深痛与怜悯,阵阵从他心中传来。
叶霁动了动嘴唇,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深深皱着眉头, 半跪下来,无声望着凌泛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张脸年轻而英俊,眉目俊逸飞扬,此时却黯淡得毫无颜色, 就连眼珠都好似一片灰白。
凌泛月没看他, 双目空茫睁着, “叶兄……”声音极沙极哑,“我怎么好像没力气了,我站不起来了……”
叶霁心里又是一痛,低声道:“那你就躺一会, 什么时候有力气了,什么时候再站起来。要是实在站不起来,我就背你回去。”
他说完这句话,他们又重新陷入沉默,只能听见异常沉促的呼吸声,从凌泛月的口中发出。
过了好一会,才有迟来的滚滚泪水,从凌泛月的脸颊上滑落。
宁知夜静坐一旁,手指慢慢摸索到剑插入泥土的那道痕迹。那一剑插得极深,有一种毫不犹豫的绝望。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眸光极其幽冷。
那神情恰好落在叶霁眼里,冷声道:“你走远些。”
宁知夜那一瞬间的神色,令叶霁感到十分不妙。或者说,宁知夜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不妙的感觉,与此人在一块,总有芒刺在背之感。
退一万步讲,让这小子继续留在这儿,叶霁是真怕他会被凌泛月暴起打死。
宁知夜置若罔闻,一动未动。反而是凌泛月“嘿嘿”地惨笑了两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朝身后的林谷走去。
叶霁叫了他两声,却没得到回应,快步跟上去要拍他的肩,凌泛月却如一阵急风一般,在林木之中跌撞狂奔了起来,边跑边吼叫道:“别跟过来!都走远些!别跟来!!”
声音满是哭腔,似乎再多说几句,就要忍不住放声嚎啕。
叶霁当然不能放任他跑离视线,看了宁知夜一眼,叹了口气,提起轻身步法追了上去。
他猜测凌泛月或许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或只是靠狂奔来发泄心中的伤悲,便远远地缀在后面,跟着那一抹状若癫狂的身影穿林过涧。
偶一回头,却发现宁知夜也跟了过来,离他不远不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脸色却很苍白。
叶霁只当他对凌泛月还有点同门之情,对这人的冷淡之意稍稍减退。
就这一回头的功夫,前面的凌泛月却不知钻入了哪里,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
叶霁心中一紧,疾追一阵,又站定脚步四下张望,到处都见不到凌泛月的影子,担忧之心顿起。
耳边风声微微,宁知夜出现在他身边,淡声道:“急什么,这样紧追着他,他又怎么好狼狈地大哭一场?他现在只想找个无人处呆着,叶兄还是成全了吧。”
叶霁皱眉:“怎么能让他一人离开?他要是想不开……”
宁知夜大笑道:“叶兄真是多虑了!凌泛月想不开时只会杀别人,怎么会杀自己!”
他虽然笑意盈盈,眼中却有寒光闪过。叶霁道:“你在记恨他方才的一剑之仇么?他那时激愤万分,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他稍微清醒后,不是也没有抓住你不放?”
宁知夜脸上笑意却更深了:“叶兄可知我与他一辈子都做不成朋友了。”
叶霁心中隐隐有怒火升起:“可他之前却将你当做朋友,他不辞辛苦冒险来救你,并不只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你心里不清楚么?”
宁知夜摇摇头:“不清楚。”
叶霁转过身去逼视着他,低声切问:“你为什么对他这样冷漠?”
宁知夜奇怪地道:“很冷漠么?那么叶兄认为,我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是听说他来救我后抱着他感激涕零,还是得知他失去了恋人,我自责捶胸顿足,陪他痛哭?”
雾一样的细雨吹拂在两人脸上,宁知夜打了个寒噤,身形晃了晃,像是受不住冷似的。
这时寒风瑟瑟,群星暗淡,才美好一会的气候,竟又变天。
宁知夜仰头看了看,又望望四周:“何必一直站在这里?我们在这附近慢慢行走,一边说话,一边寻他吧。”
两人踏着地上的断枝腐叶,一前一后地走着。时不时碰到两旁茂密的树枝,被弹上一身雨水,不一会就衣裳半湿。
叶霁走在前面,不回头地淡声道:“你之前特意来叫我,是有话说么?”
宁知夜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是久候无聊,又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只能想到来找你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恰好撞见叶兄与爱侣鱼水一刻,我就这样把叶兄叫走,实在是冒昧了。但愿你那位小师弟不要记我的仇,将我像人蟒一样剖了。”
叶霁一阵尴尬,宁知夜不等他接话,就道:“你们的感情想必极好吧,不知叶兄这位爱侣是否温柔体贴,比之我兄长又如何?”
叶霁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宁知白,心头鼓被突锤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宁知夜走到他身侧:“这条路,我兄长也曾背着你走过的,还记得么?”
宁知夜的睫毛上沾了层水珠,面容有几分倦意,眼神却明亮如刀。
那秀美的五官,和宁知白有六七分相像,叶霁有些恍惚,一些往事,就这样随着雨雾扑到了眼前来。
元涯神女陨落后的两三年里,她设下的策燕岛镇锁结界,在失去神力支撑后,渐渐摇摇欲坠。岛上不少妖物乘机窜逃人界,闹得附近的百姓生灵涂炭。
论结界术,第一仙门长风山是诸家里首屈一指的,便主动站出来,挑起了这根断掉的大梁——由林述尘前去施展术法,重新修筑策燕岛的镇锁结界。
而玉山宫身为春陵的驻守仙门,在策燕岛为长风山领路护航,就成了义不容辞之事。两派灵信一通,就这样敲定了下来。
彼时叶霁正是最年少气盛的十六七年纪,极力要求随行,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终于磨得漱尘君松口点头;而纪饮霜原本对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十分不屑,但听说叶霁也要去,出发那日竟然也一声不吭地现身了。
两派在春陵相会,叶霁因此结识了宁家的两兄弟。这两人虽是容貌相仿的一对美少年,气质却截然不同——宁知夜古灵精怪,活泼顽劣;宁知白比弟弟年长几岁,性格却温和赤诚得多。
叶霁与宁知白一见如故,在策燕岛上时,经常并肩作战,共话笑谈,很快就熟络了起来,甚至还共同经历了几番生死。
众人在岛上呆了十余日,两个人的友情越发深厚,但想要凑在一起说话时,却常常被打断。不是叶霁被纪饮霜找借口叫走,就是宁知夜突然惹出莫名其妙的乱子,需要兄长分心收拾。
此刻,面对宁知夜凌凌如刀的目光,叶霁心中滋味难言:“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我曾经听你哥哥教导你,要与人为善,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宁知夜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么多年前的事了,难为叶兄还记得。我兄长之所以如此教导我,是因为我悄悄在你剑上贴了个符咒,害得你御剑时摔了下来,坏了一条腿。”
他好奇地看着叶霁:“那时你虽知道是我做的,却对谁都没说。就连你师父师叔询问,也没有说出实情。为什么?”
叶霁移开视线:“知白真心替你道歉,我又何必再计较?”
宁知夜冷冷道:“是了。他将你从山沟里一步步背出来,为你包扎伤腿,百般呵护,无微不至。你就是再生气,也不好意思吧。”
叶霁不做答复,目光看向远处的树影。并非因为无言以对,而是想起那段少年往事,心中的伤怀让他不想开口。
宁知夜道:“后来我时常在想,要是那时我没有让你摔落,兄长是否也就不会趁机对你表白心迹。”
叶霁倏然扭头,震惊地看着他:“那时候……你原来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