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燕星不敢和李沉璧对视,嗫嚅:“只是开玩笑?可是,这未免太过于亲——”
叶霁生怕他当着众人面点破“亲热暧昧”这一层,打断道:“——亲切。‘哥哥’比之‘师兄’,听起来的确更亲切些。”
说着,微微一笑:“我有时候看着你们,就好像看自己家中弟妹一样。”
他牵出个温煦笑容,像股春风,吹得所有人心里暖融融的。
钟燕星的心顺了,嘴角两个浅窝也现了出来。他一高兴,便忽略了李沉璧杀人的目光,带着一点期待与羞涩,代所有人问出了那句话:
“那我们以后,也能叫你哥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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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李沉璧一连几日在晨课猛加训练量,累得一半人起不来床,而另一半能起来的,结队来叶霁门前抹泪告状,甚至惊动了静养的掌门,大公无私的叶师兄决定,必须要插手了。
他认为问题出在李沉璧的心态上。
说白了,就是心眼太小。这缸醋不砸不行。
他对李沉璧道:“让你监督他人修炼,也不能荒废了自己的。择日不如撞日,让我来考校一下你如今的进取。”
南峰山顶有口天池,环境清幽。水面常年漂着一片小竹席,仅容一人团座其上。
李沉璧牵了牵他衣袖,可怜道:“师兄……”
叶霁道:“上去。”
李沉璧无法,只能跃上去,小心翼翼地苦着脸坐下。
竹帘又轻又软,漂在水上,根本支撑不起一个普通人,也只有修为强劲的修仙者吊住了气息,才能勉强在上面坐定,算是个练气涵养的门路。
叶霁见他坐了一会,鼻尖就透出汗来,压住笑意,说道:“你就在这一直坐到傍晚,涵养心性。要是沉下去了,今晚不准踏进我院子大门一步。翻墙也不行。”
李沉璧只觉三魂七魄都被一根细绳吊了起来,泫然欲泣:“师兄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一定会掉下去的。”
叶霁道:“别说丧气话,师兄知道你厉害得很。”
李沉璧沉着脸,一个字都不敢多漏,快被他气哭了。
叶霁盘腿坐在岸边,一手持卷宗,一手支颐:“至少师兄还在陪着你,没空听别人叫哥哥,对不对?”
山居不拘小节,他披了件烟色的薄衫,衣领半敞,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一截锁骨若隐若现。说话时,唇角习惯性一抹似笑非笑,俊美风流极了。
李沉璧被他笑得晕头转向,舔了舔嘴唇,身体里似有一把烈火在烧。
等回过神来,李沉璧品出了敲打的味道,嚷道:“全怪那帮混账太不识相,乱喊乱叫什么?我与师兄是什么关系,竟敢与我相提并论——我还嫌罚得不够呢!”
“还不定心,快沉下去了。”叶霁板起脸,以书敲地,“我怕的就是你意气用事。对你而言,并不存在以德服人这回事,能用强力压制的,根本懒得费任何心思。你这脾气和谁学的?总不会是我吧。”
李沉璧气势立即焉了,从善如流:“我错了,师兄。”
“错在何处?”
李沉璧说不出来。他真心觉得自己没错,但万事以哄叶霁高兴为先,于是乖乖地道:“不管怎样,今后立身行事,我都要先想想师兄在相似情况下会怎么做。师兄怎么做,我便也一样,绝不胡来了。”
叶霁勾起嘴角。想了想,补充道:“不要事事学我,我也有不少毛病。真要立一个榜样,就把师父放在心里吧。”
他又许诺:“你若是能坚持傍晚酉时还没沉,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
避开李沉璧灼灼的眼神,叶霁翻开了手里的卷宗。
潇爽台整理出的近段日子仙门邸报的节略,被他借了过来。只因最近潜心埋头修炼,对外界的消息闭塞视听,长风山外发生了什么,竟是毫不知情。
叶霁垂眼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变化,不可置信:“西南诸派,竟全数覆灭了?”
李沉璧见他由散漫倚坐,变成了盘膝正坐,动动嘴唇想说什么,但知道叶霁并不是在问他,于是重新闭上眼,竭力全神贯注——今晚的“好地方”,他非去不可。
叶霁一目三行,飞快读了个明白。
西南一带巫蛊盛行,邪修横走,没有如长风山、玉山宫那样的巍巍大派坐镇,只有星罗棋布的小宗小帮。这些小门派百余年来攻伐不断,互有夙怨,彼此间吞并灭门之事常有,但也有制约与平衡。
但就在近一年内,也不知因何事而起,西南诸派间的攻讦倾轧,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本地民不聊生。
修仙江湖的恩恩怨怨,勾连错结,连官府也无可奈何,多次致公函给中原的仙门大派,希望几派能站出来做个中间人,秉着救济天下的善心,维持公道。
这样的信当然也寄到了长风山,叶霁当时就和漱尘君猜测,是否有股势力在其间煽风点火,否则为何这烫热了百来年的粥,忽然就沸了锅。
但他没想到,这锅沸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掀翻了,一滴不剩。
叶霁的视线在白纸黑字间来回游移,努力从简略的笔墨中厘清脉络。
西南七十九个门派,在短短三月内,灭的灭,吞的吞,只剩下三十个。
又三月,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风波,三十个门派又是一轮淘杀,仅余七个。
七个门派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早就疲惫不堪,个个都在残喘的边沿。却依旧不罢手商谈,至死方休,最终全部土崩瓦解,连个笑到最后的赢家也没留下。
七派精锐折尽,人心涣散,为何还不握手言和休养生息,日后再徐徐图之?非要拼尽最后一口气,走向你死我活的绝境?
他自言自语,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李沉璧在竹席上端坐着,累得汗湿里衣,还是匀出精神,搭腔道:“与人决斗到最后一刻,难道能说丢开手,就丢开手么?如果刚刚松懈转身,背后就送来一刀呢?”
“门派与门派之间的斗争,比江湖上两人决斗复杂多了。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命轻易取舍,可一个门派却不能轻轻巧巧就覆灭了,会尽量保存力量,立住脚跟来日方长。”叶霁沉吟道,“但忌惮后背暗刀而不敢丢手,倒是没错。可七派里的上位者——”
他细数:“离云宗的沈飞潺,梅花堡的杜拾花……都是见多识远心机深沉的人物啊。他们是受了什么蛊惑,竟把彼此逼到至死方休的绝境。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不通外界消息,李沉璧这阵子帮着打理门派内外务,却是知道的。
李沉璧说:“听说是为了争夺一把什么短剑。”
“……为了一把兵器?”
叶霁盯着纸上的几行字:“西南内斗,竟然是为争夺一把忽然现世的神兵短剑?”
手头的卷宗只简记了事件消息的脉络,并没有详细的内情。
叶霁难耐好奇,顶着李沉璧强烈抗议的眼神,暂时离开,跑去潇爽台查阅详细的记录去了。
等潇爽台弟子抱来记载前因后果的仙门邸报,叶霁一查,便觉得十分荒唐。
有人说那柄短剑是旷世神刃,能取摄对手心魂,任你是地仙还是真神,都无一避免地在剑下失态发狂、俯首称臣。剑光拂照处,再无敌手。
也有人说,那短剑中有一张藏宝图,指向埋藏天材地宝的丰盈宝库。任何门派得到这座宝库,可保三百年雄据仙门之首。
西南诸派为这柄名为“星玉”的短剑癫狂。
“...这也有人相信?”
叶霁十分无言:“这谣言是谁传出来的?写话本的么?”
但事已至此,修仙界也只好接受了这个令人咋舌的变化。星玉短剑的传闻一出,只怕不仅在西南,就连中原的仙门都会因此蠢蠢而动,还不知要牵起什么波澜来。
如果这把短剑真的存在,也不知如今在何人手中。也不知它锋芒所指,下一处血光会在何处?
叶霁压下心里那丝丝异样的不安,返回天池,背负着手,对黑着脸打坐的李沉璧悠然发问:“知道为什么让你坐在这儿么?”